矮桌被少年踩在腳下,然後一頭埋在鐘離淨肩窩上,鐘離淨皺起眉頭,幽幽瞥他一眼。
“下來。”
“我不!”
少年黏黏糊糊地拿臉頰蹭他肩頭,“師父,你回來了!”
鐘離淨還是不習慣與人太親近,稍稍後仰,拿筆杆抵着少年額頭,将人推開,“看出來了?”
少年委委屈屈地紅着眼退開,扁嘴趴在桌上仰頭看鐘離淨,抱怨道:“師父不想我嗎?我可是很想師父的,怎麼可能認不出師父!”
鐘離淨輕聲一笑,眼底流露出自己也未曾留意的溫柔。
“你方才不是一來就動手嗎。”
鹿靈羽尴尬地将臉頰貼在桌面上,手指畫着圈圈,小聲嘀咕,“二十年前師父突然給我傳信說要閉關,等我趕到這裡時,結界早已封閉,我進不來,隻能等着師父出關。可是師父一直沒有出關,隻有師父新收的妖仆成天偷跑下山,我曾喬裝打扮接觸他幾回,入他夢中,發覺連他也無法靠近師父的閉關之所,我能不擔心嗎?”
他眼神幽怨地瞥着鐘離淨,“直到數月前,我聽說師父出關了,過來一瞧,結果那個假師父居然不認得我,還跟我打聽身上衣服在哪裡買的,師父都不知道我有多傷心。”
鐘離淨讀取過鐘景的記憶中,知道鹿靈羽直接露面曾經找過鐘景一次,鐘景自然不會認得鐘離淨在來碧霄宗之前早已經收下的弟子,隻為了扮醜跟鹿靈羽打聽衣服料子。
他擱下朱筆,“是出了一些事,前兩日剛剛回來。”
鹿靈羽坐直起來,認真糾正,“是很嚴重的事!師父,究竟是什麼人害你?我這幾個月一直在查,可是那個假師父除了總找那個王昊發癫之外根本沒跟任何人接觸過!”
“此事我已解決大半。”鐘離淨看鹿靈羽還是一臉不忿,輕笑道:“不提這些了,與我說說,我閉關這麼多年,都錯過了多少好戲。”
鹿靈羽臉上有些不滿,乖乖應道:“二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往大了說倒也沒什麼大事發生,正道還是那個正道,妖魔道也一如既往地混亂着,倒是仙尊閉關愈發頻繁,二十年隻露過幾回面,甚至将所有事情都交給幾位元老和兩位師叔打理。”
“當然是除了四師叔之外。”鹿靈羽說着歎了口氣,“師父,仙尊的身體似乎越來越不好了。”
鐘離淨笑容淡去,“我知道了。”
“那您何時回來?”
鹿靈羽眼巴巴看着他,“碧霄宗雖有上宗之名,卻是個空殼子,私下與多方勢力交涉,内裡渾濁,其他上宗都瞧不上,師父已得到赤水峰的秘寶,為何還要留在這裡?”
“我還有些事要做。”
鐘離淨淡聲道:“你來得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去辦。”
鹿靈羽道:“可是仙尊……”
他話還沒說完,鐘離淨已将桌上的宣紙推到他面前,鹿靈羽悻悻閉嘴,低頭看去,“這是……”
朱筆描繪的圖騰頗為簡陋,隐約能看出龍鱗的紋路。
鐘離淨道:“幫我去查所有與這個輪廓相似的圖騰。”
這範圍未免太大,如今各門各派以及各種有點名氣的勢力,都會為自己打造一枚獨一無二的圖騰,但素材多有相似之處,其中囊括龍鱗紋路的圖騰,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鹿靈羽認真将宣紙收入儲物戒,“我知道了,師父。”
鐘離淨看着他二十年如一日的眉眼,指尖敲敲桌面,“二十年未見,你的功力也該進步了,圖騰一事不急,先讓我檢查你的功課。”
“師父!”
鹿靈羽跳起來,捂住雙臂飛快搖頭,一臉抗拒,“咱們二十年沒見,師父不多與我寒暄兩句,上來就要打架,不怕徒兒會傷心嗎?”
鐘離淨點點頭,“看來我不在時,你隻顧着貪玩了。”
鹿靈羽一臉心虛,嘿嘿笑了兩聲,蹲下來抓住鐘離淨的衣袖晃了晃,試圖撒嬌,“師父。”
鐘離淨瞥向門外。
鹿靈羽跟着看去,“有人來了?”
他跑到鐘離淨身後,“是師父養在這裡的小白蛇嗎?”
被赤水峰承認的新主人鐘離淨在有人踏足自己的領域時便有所察覺,這會兒百裡雪領着謝魇上山,已經離這裡不遠,鐘離淨心中有數,桌上指尖一蜷,負手站了起來。
“小羽,你先走吧。”
“我才剛來,師父就讓我走?”鹿靈羽一臉不舍,可知道他師父說一不二,眼珠靈動狡黠地轉了轉,笑着躬身行禮,“徒兒明白了!”
鐘離淨朝他看去,不知道他明白了什麼,就見他并指掐訣,雙掌輕輕一拍,人便化作一道亮光消失,待亮光淡去時,他原先所在之處隻剩下一支遙遙飄落的青色羽毛。
鐘離淨接住青羽,輕輕搖頭,一擡手,青羽便自他指尖滑落,被清風卷到了山外煙雲中。
山雀飛過天際,晃晃悠悠落到了殿前枯樹上,靈動的眼眸轉了轉,兩人正從殿前石階上走來,正是百裡雪和謝魇,這一路謝魇從百裡雪這裡套到了不少他想知道的事。
譬如他與鐘離淨的關系。
但更多的跟鐘離淨有關的事,即便是使用了妖瞳迷惑百裡雪的謝魇,也無法從他口中探知。
想來大概是百裡雪血脈中的主仆契約中設有禁制。
阿離從前最拿手的也是法陣禁制,謝魇從不懷疑他的小壞蛋的能力,足以拿捏一條小蛇。
正走上最後一個台階,謝魇似有所感,擡頭望去,他想見的人站在月台上,一襲藍色道袍,雙眸中不見悲喜,反倒像是等他良久。
他便笑着喊人,“師叔。”
百裡雪這才發現鐘離淨出來了,遠遠對上鐘離淨的視線,他心中一個激靈,陡然清醒過來。
“主人!”
他忽然有些迷茫,回頭看看,見到身旁陌生的謝魇更是一頭霧水,他怎麼把人帶上來了?
鐘離淨淡淡瞥着二人,隻同百裡雪道:“你先下去。”
百裡雪巴不得永遠不見他這位從血脈契約裡控制着他的主人,拱拱手便帶着滿腦袋疑惑下山去了,走出兩步還回頭看兩眼謝魇。
奇怪,他怎麼會主動帶他上來?
謝魇無懈可擊的臉上沒有一絲心虛,甚至厚着臉皮走近鐘離淨,“師叔是特意來接我的嗎?我很榮幸,能得到師叔這樣的看重。”
鐘離淨深深看他一眼,漠然道:“你又回來做什麼。”
隔着殿前高高的月台,他們一人在上,一人在下。
謝魇便這樣擡頭望着鐘離淨,聳肩笑道:“若我說,這是我那位宗主師尊讓我回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