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白狐跑出結界的那一刻,百裡雪就知道要遭了,鐘離淨吩咐他做的事他沒做到,百裡雪不用想都知道自己要挨罰,為了挽回,他隻能盡全力去追小白狐,萬萬沒想到小白狐跑起來極快,他緊趕慢趕一路都沒追上,直到回到百靈山山腳下。
不同于下山時的迷霧環山,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原先被霧氣遮掩的百靈山,百裡雪跑到山腳時才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地方,他腳步頓了頓,又抓着木偶一頭往山上沖去。
山上太過安靜,踏入百靈山界碑那一刻,看不清的稀薄靈氣罩讓百裡雪下意識安了心,可當走進村寨時,他終于意識到了那裡不對——山下村落一片火光,地上全是箭矢,許多村民緊閉雙眼、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還有穿着甲胄的雲國士兵的屍身,屍堆中還混着一些死去的妖獸。
滿目血紅讓百裡雪眼瞳猛地縮緊,下意識倒退一步,木偶裡的鐘景也被這一幕吓了一跳。
“大家都……都死了?”
百裡雪先前也聽到祝太守那邊的話,聞言擡眼望向山上東西兩寨的方向,眼裡閃過猶豫。
直覺告訴他山上危險,他真的要為了笨狐狸冒險嗎?
被燒毀的房屋發出啪嗒的聲響,風一吹過,助長火勢,成片的屋子說倒就倒,壓倒地上的屍體,百裡雪看到這一幕,又退了一步,不料腳下拌到什麼東西差點摔了。
他趔趄站穩,才發覺那是一截血淋淋的殘肢。
百裡雪愣了愣,忽然察覺到什麼動靜,猛地回頭看去,就見到幾頭小型妖獸正聚在一處分食村民的屍體,見他看到立馬散了。
鐘景沒見過這麼殘忍的場面,吓得連帶着整個木偶都顫抖起來,“要不,我們先走吧?”
“是得走。”
百裡雪點點頭,轉頭就往山上跑去,鐘景又是一驚,“你要去救人嗎?沒想到你竟然……”
沒想到百裡雪居然還是個熱心腸的好人,鐘景自愧不如,正在反省自己,百裡雪白着臉喃喃道:“不把笨狐狸追回來,我的下場就是他們……對,我得馬上找到笨狐狸!”
鐘景如鲠在喉,所有慚愧欽佩于這一瞬間消弭無形,他真是想太多了,這麼貪生怕死還欺軟怕硬的,才是真正的百裡雪啊!
他不禁懷疑,在百裡雪眼裡,鐘離淨是有多可怕!
雖說他也很怕鐘離淨……
畢竟是當過一個山頭大王的人,百裡雪除了一開始有些吃驚之外都隻是被自己吓到的。
上山一路上不似村中慘烈,雖說石階上也都全是血,還躺着不少雲國士兵的屍身與四散的武器,百裡雪心想,這也說明百靈山已經有了防備,并沒有一直處于劣勢。
時隔幾個時辰,再回到東寨時,東寨已是一片狼藉,寨門口燈籠上都染了血,打鬥的聲音正從寨中傳出,東寨畢竟都是修士所在,雖說也有傷亡,但一眼看去都與雲國士兵差不多,百裡雪追着小白狐找過來時,小白狐已經撲到了謝炔懷裡,雪白蓬松的毛發都被謝炔身上的血染紅了。
謝炔帶着東寨的精銳,剛剛合力将剩下幾名纏住他們的雲國士兵斬殺,小白團冷不防竄過來,猛地給他撲到了地上去,無意中扯到身上匆匆包紮過的傷,謝炔倒抽口冷氣,小白狐頗通人性,急忙嗚嗚叫起來。
謝炔反應過來,抓着小白狐用力揉了幾把,大聲笑起來,一邊低聲哄着,“好了,我沒事!”
見狀,與他一道的東寨修士都哭笑不得地松了口氣,不過聽到百裡雪來時的腳步聲,都已是重傷疲憊的衆人又紛紛警覺起來,百裡雪看在眼裡,忙道:“别動手!是我!”
謝炔見到他這才抱着小白狐起身,這位年輕的修士在大半日打鬥中早已是衣衫褴褛,渾身是傷,齊肩撕裂的袖子下的腱子肉上匆匆用布料包紮過,布料被血水滲透了也沒來得及換。他輕歎一聲,抱着小白狐走向百裡雪,“我記得你,你是阿離公子的人,你們不是走了,怎麼回來了?”
百裡雪心虛,不知該怎麼回答。
謝炔也沒多說,他的神色格外凝重,将小白狐遞給百裡雪,說道:“看你們都安然無恙,我就知道姑姑将雪球囑托給你們是對的,如今百靈山上不安甯,還勞煩閣下将雪球帶下山暫避風頭,我百靈山感激不盡。”
小白狐嗚嗚叫着,濕漉漉的眼睛裡滿是迷茫不舍。
百裡雪也愣住了。
鐘景脫口而出,“你們不走嗎?”
一個木偶從百裡雪手裡探出頭口出人言,東寨衆人都有些吃驚,不過謝炔臉上很快恢複從容,笑道:“我們還要守着百靈山,等姑姑回來。更何況……”他的笑容淡了幾分,神色鄭重,“大家還藏在山上安全的地方,若沒有我們在外阻攔,雲國的人很快就能找到他們,我們得保護大家!”
鐘景話說出口自己就躲了回去,沒想到對方會這麼認真地回答他一個木偶的話,聞言又被對方的話所震撼,整個木偶都愣住了。
他想說可是你們都受傷了,萬一攔不住怎麼辦?
心裡就有一個聲音回答自己——攔不住,就會死。
雲國舉兵前來,為的就是清剿百靈山,除掉他們。
那便以性命為代價,以守護山中人們一時的安穩。
這時山中稀薄的靈氣突然往山頂流淌而去,除了木偶裡的鐘景,在場衆人都是修道之士,靈氣的變化他們能在第一時間感覺到,護在百靈山周遭的靈氣罩也随之顯形。
那是一個巨大的淡金色護罩,它在震動不安,若隐若現,而在靈氣湧向的山巅方向上空,穹頂黑雲悄然而至,雲間雷電交加。
天生異象,由于靈氣被吸走,整座百靈山都處于一種低氣壓的狀态,東方雨澤和西寨主等人來到這裡時,正好碰上這樣的景象。
“謝道友,你們還好吧?”
東方雨澤快步前來,驚疑不定地望向山頂方向。
“這是怎麼回事?”
謝炔臉色大變,總是面帶爽朗笑容的臉上露出近乎倉皇失措的神情,“不好,難怪那些人沒有一直緊追我們不放,原來是趁我們躲藏之時上山了,他們正在突破山神廟的結界!”他眉頭緊擰,“那是神木最後的力量若支撐的結界,也與守護百靈山的陣法息息相關,若結界被強行突破,法陣自然破解,屆時山外妖獸便可自由出入百靈山,即便我們人再多也擋不住成千上萬的獸潮,我們要去阻止他們!”
西寨主來時正好聽到這話,神色一緊,又有些狐疑,“神木的力量,又豈是那麼容易突破的?”
謝炔見到他便面露警惕,笑容苦澀,而又充滿嘲諷,“如今的神木,已不是當年的神木。”
西寨主還不至于蠢到連神木有損都聽不出來,如今這個局面也有他促成的原因,他腳下一跄,本就因受傷蒼白的面色又煞白幾分。
謝炔不再多話,也不想讓外人陪他們涉險,他抱着小白狐,跟東方雨澤和百裡雪說:“勞煩幾位先将雪球帶到山下,我姑姑不日定會回來,那時,還望幾位代我同姑姑帶一句話,是我無能,守不住百靈山。”
東方雨澤意識到對方的好意與決絕,一時失語。
“這……可你們怎麼辦?”
謝炔回頭吩咐東寨的十幾名弟兄,指着較為年輕的幾人說:“你們幾個,去後山通知大家要在陣法被破解之前盡快撤離百靈山,相信姑姑很快就會回來與你們接應的!”
他見幾人搖頭,又正色道:“至少,不能讓百靈山的人都死在這裡。”
聞言,幾人都紅着眼低下頭。
謝炔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頭,回頭望向西寨主,猶豫片刻,才冷聲道:“徐寨主,你們西寨的人,也與我東寨和山下僥幸存活的人們在一處藏身,望你莫再讓我們失望,給大家一條活路,送他們到安全之地。”
西寨主察覺到話中警告,苦笑道:“我已知曉祝太守的真面目,是我害了大家,不過……我不能走,還是你們帶着大家撤離吧,至少,再給老夫一個贖罪的機會吧。”
他看起來似乎很真誠,謝炔面露狐疑,不清楚他這一趟下山發生了什麼,但看西寨衆人對他們似乎沒了敵意,還在他看去時一個個臉色古怪地低下頭,像是不敢與他們直視一般,還跟碧霄宗等人一起……
未等謝炔決定好,懷中忽然一空——小白狐望見天上幾近崩潰的靈力罩,嗷嗚一聲從謝炔懷中跳下去,朝着山上方向跑去。
謝炔大驚,“雪球!”
他再顧不得其他,回頭吩咐衆人,“你們快去!”
扔下話,他便急忙追趕小白狐,東寨幾人也不再遲疑,視死如歸般追上去,隻剩下被謝炔派去通知大家撤離的幾人,剛上山的衆人還在發愣,百裡雪咬咬牙,居然也帶着木偶追上去了,這讓鐘景很意外。
“你不是很怕死嗎?怎麼還敢跟着往山上跑?”
“你以為我想嗎?鐘離淨比那些人都可怕好不好!”百裡雪跑得氣喘籲籲,咬牙切齒,“都怪那隻笨狐狸,非要跑上山!還有你,别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居然敢内涵我?”
他急歸急,還能抽出空來狠狠戳手裡的烏木木偶。
果然還是熟悉的刻薄鬼,鐘景心下腹诽,也不知是不是今日心情太過激動,他甚至敢提醒百裡雪,“其實你這麼戳,我一點感覺都沒有,畢竟我現在五感盡失,看東西都是靠靈魂,你欺負我我也是不痛不癢的。”
百裡雪眉頭一緊,“什麼?我就說你怎麼不喊疼!”
也難怪鐘離淨跟愛捉弄他的鹿靈羽從來不阻止他!
鐘景突然感覺到了欺負百裡雪的樂趣,感覺良好。
百裡雪這會兒是沒空收拾他,隻扔下一句狠話說你等着瞧,他們說話這陣,小白狐和謝炔等人早就跑遠了,一看左右無人,也不費勁用兩條腿跑了,搖身一變成了一條大白蛇,蜿蜒着蛇身飛快往山上遊去。
變回原型的大蛇要比人形狀态時自在許多,速度也快了數倍,趕在小白狐抵達山神廟前時追到了這裡,他急忙變出人形,想都沒想一下子撲過去,将小白狐撲倒在草叢上。彼時山神廟已經被雲國士兵包圍,正在強行破陣,聽見動靜,有士兵過來巡視,百裡雪吐出一口毒煙,緊跟着捂住小白狐嘴巴翻身,滾進林子裡藏好。
小白狐急得不停撲騰,試圖咬百裡雪手掌,但因為咬到蛇鱗太硬不得已放棄,百裡雪已經趁機起身坐起,在樹幹後面躲起來。
因為毒煙的迷障,過來巡視的士兵沒有看到樹後的百裡雪,轉了一圈就回了山神廟前。
百裡雪暗松口氣,這才探頭出去匆匆瞥了一眼,山神廟前将士衆多,緊緊包圍着這座廟宇,而為首者就有幾人遠在元嬰期之上。
百裡雪清楚自己的底細,很快把腦袋縮回去。
他又不想死,當然不敢出去,狠狠瞪了一眼不斷蹬他的小白狐,百裡雪就打算走人了,結果回頭時山道上也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起來人數還不少,他便又躲了回去。
但遠遠看到那些人熟悉的面孔時,百裡雪不由睜大眼睛,那不就是謝炔他們嗎?還有本該下山的東方雨澤幾人和西寨主他們。
不隻是他,看到衆人的小白狐也忘了繼續掙紮。
鐘景從他袖子裡探出頭,“他們怎麼都上來了?”
明晃晃上山來的衆人很快被山神廟前的雲國将士發覺,沒等士兵通報,被捆得嚴嚴實實的祝太守先被推到地上,發出一聲倉惶的慘叫,“住手!你們還不快來救本官!”
聽見他的聲音,廟前一名白面俊秀的将領帶兵走出來,“祝大人?你們竟敢挾持祝大人!”
後半句是沖着謝炔這邊怒斥的,白面将軍面容冷肅,随着話音落下,是化神後期的威壓。
西寨主立時放出威壓,相差無幾的境界令他還能勉強以靈力護住衆人,謝炔暗自看他一眼,才上前将刀架在祝太守脖子上,揚聲道:“若想要你們的祝太守活命,你們此刻便速速退出百靈山,否則……”
他沒有多話,刀鋒直接在祝太守脖子上的血痕旁邊又添了一道猩紅血痕,祝太守便吓得驚叫連連,“安副将,還不快聽他的,趕緊帶人退出百靈山!本官若是有什麼閃失,祝妃娘娘必然不會放過你們的!”
他嘴上是這麼說,面朝安副将時卻悄然眨了眨眼。
安副将手拄長刀,沉吟須臾,“我等奉安南将軍命令前來剿匪,祝大人又何必為難我們?”
祝太守暗松口氣,随即面露難色,一臉恐慌地同謝炔求饒,“你們看,我說了他們是安南将軍府的人,未必會聽命于我,不過我知道安南将軍一個秘密,足以讓他身敗名裂,我要與安副将私下談,你們……”
他都不用細說,謝炔就知道他想要他們解開他的繩索,手裡的刀卻往下一沉,祝太守吓得大叫,“别!别動手!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再跟安副将談!他是安南将軍的親信,一定會想方設法保他家主子的!”
謝炔遲疑了下,看了眼把祝太守交給他的東方雨澤,又看向對面擰起眉頭的安副将,到底是收了刀,附身靠近祝太守,未料就在這時,那安副将驟然拔刀,霸道刀氣直指祝太守,謝炔意識到他要殺人滅口,也急忙出刀,而就在二人交上手之際,祝太守竟不顧肆虐的刀氣滾向安副将。
待衆人反應過來時,安副将已然收刀,飛身落到祝太守身前,刀鋒一轉,面向謝炔。
強行對上化神期強者的刀氣,對于隻有金丹初期的謝炔來說十分勉強,好在西寨主及時出手托了他一把,可惜眨眼功夫便錯失了人質,謝炔咬牙咽下口中的血水,死死瞪着對面年輕的白面将軍,“卑鄙!”
祝太守回到自己人的陣營,識趣的将士緊跟着上前替他解開繩索後,也一反先前卑躬屈膝求饒的姿态,耀武揚威地指着東方雨澤等人道:“給本官拿下他們!本官要将他們扒皮抽筋!還有你們,愣着幹什麼?馬上把這結界給破了,将神木弄到手!”
将士領命行動,再次強攻山神廟結界,西寨主二話不說飛身上前,本欲阻止這些人,安副将卻出刀将他攔下,謝炔緩過一口氣,見西寨主脫不開身,便招呼着東寨西寨的人動手,“攔住他們!保住神木!”
東方雨澤幾人相視一眼,也都抄起武器加入戰局。
“怎會如此?那個祝太守和安副将也太奸詐了吧!”
鐘景扒着百裡雪肩頭,看着衆人由本來的優勢轉為劣勢,是急得直跺腳,若非此刻百裡雪全部力氣都用在抓住小白狐身上,真恨不得把他扔到一邊去,一邊抓着小白狐不斷蹬他的後腿,咬牙道:“兵不厭詐,要不怎麼總有人說姜還是老的辣!”
小白狐蹬起人來還是挺疼的,百裡雪自認鱗片足夠厚,也感覺有些難受,他實在是受不了了,崩潰低叫,“你到底要怎麼樣?再蹬一下試試?我把你剝皮烤了信不信!”
小白狐急得眼睛都紅了,嗚嗚的叫聲被百裡雪堵在嘴裡,鐘景勸道:“别這麼兇嘛,畢竟是大佬讓你看着的,你把它給烤了怎麼跟大佬交待?大家一人退一步就好了。”
百裡雪氣得夠嗆,“你跟我說一人退一步?你看我們這裡哪一個是人?是它先動腳的!”
鐘景嘴角抽搐,“那也……”
“嗚!”
百裡雪忽然虎口吃痛,手一抖,手裡的小白狐便趁機溜走了,他疼得眼淚都飚了出來,擡手一看,虎口上赫然多了一個血口,雪白鱗紋若隐若現,血珠正往外冒!
小白狐似乎抱歉地看他一眼,轉頭就跑了出去。
鐘景看看百裡雪疼得直抖,又看着一頭紮進外頭混亂的小白狐,趕緊抓住百裡雪肩頭衣料,“快快快!它又跑了,快去追啊!”
“追個屁!”
百裡雪怒從心中起,果真沒有去追,連鐘離淨的餘威都不能讓他妥協,含淚盯着手上的牙印,“我要是再追這狗東西,我就是狗!”
卻說小白狐鑽進人群,便直奔山神廟,一團白影閃過,很快便引起衆人注意,可誰也無瑕顧及它,沒一會兒就讓它到了結界前。
幾名頭戴鬥笠的術士正掐訣結印,手中湧出靈力,試圖強行突破結界,小白狐觑見時機,身影快如閃電,一下撲到其中一人脖子上,狠狠咬下,那人立時尖叫起來,待将士察覺上前,小白狐又故技重施,跳到另一名術士身上,撲向他的脖子。
連着幾聲尖叫,血珠飛濺,沿着結界滑落在地。
巴掌大的小白狐搗亂破陣後成為雲國将士的目标,卻未戀戰,它身形小,三兩下就從一群将士包圍中鑽出來,輕盈地落到結界前,雪白蓬松的毛發已經染紅,它露出四顆沾上血的尖齒,弓身沖着人群嘶吼——
一股無形的力量如水波一般朝外推開,将将士們震倒一片,待衆人回神時,隻見一隻巨大的白狐立在結界前,身後三尾舒展如扇,兇相畢露,天生的獸性令人戰栗。
但一身雪白的毛發染了血,看上去總有些突兀。
然而,小白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這隻三尾大白狐,看到大狐狸出現,最激動的就是祝太守,“果然是難得一見的靈狐,你們快抓住它!本官要将它獻給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