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樊城街頭陸續出現人影,畢竟是府城大街,規矩雖多,終究比别處熱鬧些,晨光沐浴下人聲喧鬧,一掃夜間陰沉。
太守府門前守衛森嚴,偶有人路過皆是紛紛退避,也不敢多看一眼,生怕不小心惹了事。
故而今日一早,昨夜方才歸來的太守大人再次出門,幾架馬車的排場也無人敢多言。
馬車在太守府門前停留片刻,東方雨澤掀開窗簾看了又看,還是沒等到有人回來,後頭一架馬車前站着的宋思思正與王嫣兒一同上車,見狀面露了然,卻滿是不屑。
“别等了,謝子陵現在翅膀硬了,找了新靠山,連我爹都不放在眼裡,誰知道他跟那個阿離又跑去幹什麼了?反正那個阿離那麼厲害,謝子陵跟着他也不會有事!”
她話中頗多怨氣,不過在外人眼中,因為她與謝子陵的婚約不得善終,導緻謝子陵對她多有怨言,兩人早已經鬧掰了,東方雨澤隻當她是因此記恨謝子陵,沒搭理她。
宋思思嗤了一聲,自顧自上了馬車,身後的王昊看在眼裡,暗自皺起眉頭,不知是不是想給宋思思掙回面子,突然開口說:“小師姐口直心快,但她的話也不無道理。雲國絕非久留之地,那個阿離跟謝子陵也不是頭一回掉隊了,何況他們修為高,總能跟上的。可我們還帶着大家的身份玉牌,再待在這裡隻怕會出意外。”
東方雨澤斜他一眼,眼神冷冷淡淡的,一句話沒說,放下了車窗的窗簾,心道其他人都沒說話,就王昊跟宋思思催命似的,别以為他看不出來這倆人是在針對誰。
不過他們說的也點道理,東方雨澤下了馬車,問還在門前等着的謝子陵和百裡雪幾人。
“回信了嗎?”
謝魇昨夜跟鐘離淨走時,兩人都是交待過的,隻是一夜未歸,也不知道去了何處,東方雨澤隻能讓他們親近的人幫忙傳信。
謝子陵緩緩搖頭,“老祖宗還沒有回信。”他已經習慣被謝魇扔下,再被扔下也無所謂。
百裡雪在邊上打着哈欠,“主人也沒回信,他昨夜讓我先跟着你們,他們不在我還清閑些……咳咳,你們要走了嗎?那走呗。”
東方雨澤見識過鐘離淨出手,不擔心他們的安危,倒是謝魇這個假謝子陵又掉隊,他多少有些不滿,可是别人的仆從孫子都這麼說了,他也隻能黑着臉吩咐下去,衆人陸續上車,馬車旋即往城門方向駛去。
馬車混入街上行人當中,因挂着太守府的牌子,無人敢靠近,不多時,就到了城門前。
昨日黃昏入城時太守府的馬車就沒被查過,東方雨澤以為今日應該也是這樣,便放心在車廂内打坐調息,凝神入定之後便忽略了街上的嘈雜聲,這次他親自看着祝太守跟安副将二人,而西寨主則在前面帶路趕車,靠近城門後,排在出城的隊伍裡。
前面的隊伍不算長,馬車慢悠悠地走着,快到城門口時,西寨主見到守城小将誠惶誠恐地朝他們這邊過來,大抵是來拜見祝太守的,他壓下草帽帽檐,正要提醒馬車裡的東方雨澤時,城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原本隻開了一半的城門被将士們迅速推開,門外的鐵蹄聲越行越近。
“程指揮使就要到了,速速将城門口清理幹淨!”
這話一出,整個城門口皆肅靜下來,都無需守城将士再多說什麼,馬車與行人紛紛退避開來,讓出一條寬敞的大道,随即跪地垂首,連呼吸都不敢大聲,仿佛來的是什麼洪水猛獸。西寨主反應快,跟着前頭的人将馬車趕到路邊,眉頭緊緊皺起,側首低聲提醒車廂内的東方雨澤。
“不好,碰上監察所的人了!”
東方雨澤留了心,聞言立時睜眼,正好看到坐在對面的祝太守兩眼發光的驚喜神情,他眉心一緊,索性祝太守根本來不及有再多反應,謝魇留下的蛇蠱就從他脖子後面鑽出來,他便又僵住了,臉色煞白。
東方雨澤冷哼一聲,掀開門簾往外看了一眼。
城門大開,衆人皆跪,城門外沉重的鐵蹄聲轟隆隆的靠近,似乎連空氣都冷凝下來了。
後面馬車上的蘇天池坐不住從窗邊探出頭,小聲同他們傳音,“怎麼大家都不走了?”
“别說話!”
東方雨澤回頭看去時,西寨主已經率先開口,神情凝重地給他們一行人傳音,“程太監是樊城監察所的指揮使,今日不巧撞上他回城,真是晦氣!你們都小心一點,若讓他發現了,我們就都走不了了!”
蘇天池聞言謹慎地捂住嘴巴,縮回了馬車裡面,再後面的馬車裡從車簾縫隙裡往外偷看的宋思思也躲了回去,東方雨澤見狀才放心下來,凝聲成線,問西寨主,“多謝徐寨主提醒,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
西寨主修煉了幾百年,遇事也不慌,握緊缰繩提醒他們,“你們都先别出來,隻要這老太監沒有突然心血來潮讓祝太守出來說話,應該就不會有人來查太守府的馬車。”
隔着馬車,隻有蘇天池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對面的百裡雪正沒骨頭似的趴着睡大覺。
東方雨澤回了車廂,和侍從看緊祝太守二人。
卻不知他們先前交頭接耳的小動作都被人看到了,城門口斜對面的一處酒肆二樓,借着招牌的遮掩,謝魇正對着大街上跪了一地的人們點評,“看來這程太監威望不低啊,名号一出,所有人竟都立時跪地。”
謝魇不免想到自己,他畢竟是妖王,妖族是不大論什麼人族的繁文缛節的,行什麼禮也不大講究,而他出行,也會有妖族跪拜,可這程太監區區一個樊城監察所指揮使,排場比起一般君王似乎也不差了。
鐘離淨安靜坐在後面的方桌旁,沒回他的話,隻道:“看來他們今日出城有麻煩了。”
他們待在高處,可以将城門口的景觀看得清楚,自然也沒錯過貼在城門邊的幾架馬車,但站在街上的人卻看不見樓上的他們。
謝魇搖着折扇,幸災樂禍,“誰讓他們不等我們?”
鐘離淨斜他一眼,“還不是因為你磨磨蹭蹭。”
昨夜離開祭壇後他們原本應該回太守府的,不過因為鐘離淨突然肚子疼,兩顆蛋鬧騰起來,這種事鐘離淨當然要跟謝魇一起分享,直接進了幻境,讓謝魇給兩顆蛋灌妖力。
這次的幻境是白玉陣盤裡的一個小空間,靈氣充足,半宿下來兩顆蛋也吃飽喝足了,可謝魇卻磨磨蹭蹭不肯出來,非說自己累了也要歇會兒,枕在鐘離淨腿上一覺睡到大天亮,等他們出來才看到百裡雪跟謝子陵的傳信,便直接往城門口來了。
然而剛來,就碰上街上衆人跪拜的景象,他們自然不想跪,幹脆趁人沒發現上樓藏起來。
謝魇收了折扇,轉身坐在鐘離淨身邊,理直氣壯地說:“昨夜那處祭壇煞氣太重,我們普通妖族就是很容易被影響的,阿離不能隻在意兩顆蛋,完全不在意我吧?”
鐘離淨看着他,眼裡很是嫌棄,“誰在意你們。”
謝魇扶住心口,故作憂傷,“阿離說話還是這麼直接。”隻是沒等他再逗逗鐘離淨,過分肅靜的城門口就傳來了清晰而沉重的鐵蹄聲,他回頭望去,不由挑起眉梢。
一頭巨大黑象馱着一方轎子,正步步踏入城門,它身披重甲,鐵鎖穿骨,每一個沉重的步伐牽動周身鐵鍊,帶起一串啷當聲。
而比它周身煞氣更重的,是背上轎子裡的人——
層層紗帳被風吹動,露出一個靠坐在轎中的模糊身影,一手支着下巴,五指輕敲扶手。
這是個戴着帽子的白發太監,身形瘦削,五官平平,卻有一雙銳利如鷹喙的細長眼睛。
平庸的相貌蓋不住他周身散發的陰沉氣息,被那雙細長眼睛掃過的人們如芒在背,冷汗直流,甚至是恐懼到趴伏在地上。
自程太監入城後,這股陰冷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氛圍令包括東方雨澤在内的不少人脊背生寒,一時竟看不到巨象後的鐵騎軍隊。
謝魇看着大象背上那頂轎子裡的人,饒有興趣地勾起唇角,“這就是那個程太監嗎?修為是不低,不過比我更好奇他身上的煞氣。他座下那頭象,應當是一個妖族。”
程太監身上的煞氣與昨夜他們所見的祭壇極為相似,想來作為樊城大祭的主持人,沾染上煞氣與那繁重的業債也不奇怪。
但謝魇說那坐騎是妖族,鐘離淨不由有些意外。
“你确定?”
“妖族不會認不出妖族。”謝魇的語氣很肯定,“一般修士隻會用妖獸當坐騎,敢用妖族當坐騎的人不多,阿離算一個,不過你與百裡雪訂了主寵契約,期限到後自然解開契約,這個程太監應該沒有……”他停頓了下,看着那隻巨象身上穿透四肢骨肉的鐵鎖,上面隐隐流淌着一股靈力,應當是有符箓封印,“看來這位同是妖族的朋友,在這雲國過得并不太好。”
鐘離淨垂目望去。
不知是不是感覺到了他和謝魇的存在,程太監突然看向他們所在的方向,目光冷厲。
鐘離淨沒有回避,依舊看着那邊,“還挺敏銳。”
謝魇笑了笑,“不過修為還是差了一點,阿離猜猜,他知不知道他的副使昨夜已經死了?”
鐘離淨看着城門口,淡聲道:“或許已經知道了。”
程太監進城後,後面的鐵騎緊随其後,悠長的隊伍一直到程太監的坐騎走到大街的另一端,上百名将士才井然有序的入了城中,隊伍最後是士兵護着的兩架馬車。
馬車前綴着黃銅鈴铛,挂起四面白帳,前頭寬敞的車廂内坐着十個十歲上下的男孩,後面同樣的車廂裡則是十個差不多大小的小女孩。他們統一穿着素白的寬大袍服,整齊地綁着紅色的綢布發帶,這些孩子因為年紀過小,不懂得掩藏心事,不少人低着頭默默垂淚,或是滿臉不安。
馬車駛入城門口時,因為程太監的遠去,放松下來的西寨主傳信給碧霄宗一行人,“這些車上的就是每月大祭時給府城送來的祭品,都是還沒來得及長大的孩子。”
有些樊城人見到車上的孩子們時神色也有變化,有憐憫不忍的,但還是恐懼者居多。
沒有人想成為祭品。
士兵護着馬車而過,蘇天池忍了許久,忍不住偷偷将窗戶推開幾分,看向車上的孩子們,看到其中一道身影,忽然睜大眼睛。
後面載着女孩的馬車,角落裡安安靜靜坐着的一個小姑娘,正是他昨日救過的女孩!
但他沒有輕舉妄動,靜靜看着這些士兵和馬車離開,擰緊眉頭,回頭看向車廂裡幾人。
紅绫自顧自坐着發呆,百裡雪還在睡,徐明麗也在觀察外面,咬着下唇,神色緊張。
蘇天池找不到人分享自己剛才的發現,可是看着自己救過的小姑娘出現在載着祭品的車上,他百思不得其解,可沒等他決定,城門的關閉便打斷他沉重的心情。
轟的一聲,城門猛然關上,守城将士威嚴的聲音被靈力裹着,清晰傳到每個人耳邊。
“指揮使有令——十五大祭将至,即日起關閉城門,任何人不得出入城!違令者立斬!”
這話一出,讓城門前剛剛站起來的人們發出驚呼,但在守城将士鋒利的刀槍下,擁擠的城門口很快安靜下去,人們隻能無奈地退回城中,這也包括祝太守府中的馬車。
已經離城門口這麼近,誰能想到城門突然關了?
東方雨澤猝不及防,怔愣了下,掀開車簾看着那些悻悻退回城中的人們,不死心地問西寨主,“有祝太守在,我們能出城嗎?”
西寨主遲疑不定,畢竟在樊城,祝太守早已經被架空,并沒有什麼實權,而真正能做主的是安南将軍府和監察所的程太監。
謝魇同鐘離淨逆着人群走來,人還沒有靠近,謝魇那似乎總是帶着幾分譏諷、聽起來又莫名有些陰沉的笑聲先傳到二人耳中。
“我勸你就不要走了,剛剛下令就有人違背,你猜監察所會不會拿你這個出頭鳥殺雞儆猴?就算扯着太守府的棋子,監察所稍微一查就能查到我們挾持祝太守,這豈不是罪加一等?到時我們就都走不了了。”
周圍都是人,還有守城的将士,安靜得很,謝魇說得這麼大聲,吓得東方雨澤左右環顧,發覺無人在意他們才反應過來謝魇方才用的是傳音,他又微微紅了臉,沒好氣地看着謝魇,“那你又有什麼高見?”
别問他為什麼不問鐘離淨,他隻是單純不敢。
原本是一大早出發,沒想到碰上監察所的人回來,等了半天城門又關了,耽擱下來又是小半個時辰,太陽都快升到半空了。
雲國的氣候要比碧霄宗高很多,還正是燥熱的秋季,昨夜初入城還沒什麼,眼下在大太陽底下曬着,謝魇着實難受,打開折扇擋在眼前,不耐煩地往後面的馬車走去,“在這裡待着太顯眼了,先回太守府吧。”
東方雨澤被氣到,“你……”
謝魇一走,便剩下他身後的鐘離淨,東方雨澤目光落到鐘離淨身上,四目相視,被那雙清淩淩的藍眸凍得心頭一凜,吓得不敢說話。
鐘離淨掃他一眼,并不言語,轉身便跟上謝魇。
直到看到鐘離淨被謝魇扶上馬車,東方雨澤這才真正松了口氣,總感覺這位很強的鲛人前輩像是在警告他什麼,想來想去也隻會是因為假謝子陵了,不過……東方雨澤心下思忖,阿離前輩如此偏寵假謝子陵,倘若知道鐘離長老的存在?
東方雨澤隻是想想,都激動得起了雞皮疙瘩——假謝子陵總招惹強勢之人,阿離和鐘離長老若碰上了,定是驚天動地的大戰!
此刻剛在車廂裡坐下來的鐘離淨冷不丁後背一寒,他一皺起眉頭,偷懶大半天的百裡雪就本能地提心吊膽起來,僅剩的那半隻瞌睡蟲瞬間飛走了,主動跑出去趕車。
鐘離淨也不是那麼苛刻的主人,很多時候都不會管百裡雪幹什麼,何況一坐下來就被喊着熱的謝魇枕上膝蓋,想動也不方便。
在耐心盡失之前,隻要謝魇沒有觸犯鐘離淨的逆鱗,他都是一個可以很縱容對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