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亂過後，落月灣聖女隕落時才會出現的淩霄花在雲城廢墟中大片盛開，與皎然明月争輝。

雲王已死，如今雲城幾乎成了一座廢墟，群龍無首，修複龍脈與護城結界後，雲成天赫然成了雲國之首，安排救援城中軍民事宜。

而不過多時，收到雲城已安甯的消息，原先在冰黎安排下離開雲城的李晟等人也率軍趕回雲城，輔助雲成天等人重建這座雲國王都。

鐘離淨等人，也被安排送到雲王宮沒有完全崩塌的幾座宮殿中休息，此番衆人都耗費了不少靈力，好在謝魇及時安撫兩顆蛋，否則鐘離淨估計要吃點苦頭了。兩人卻都沒有去休息，先去了雲王宮新龍脈所在的奉天大殿，他們到時，裡面不僅是洛汐一個人，還有幾個裹着黑袍的鲛人。

見到鐘離淨和謝魇，洛汐擦了擦眼角，帶着那幾個依稀能看出年輕時俊美容貌的鲛人老者來到二人面前，“這幾位是落月灣的長老，原先趕來想幫忙，沒想到被獻祭大陣困在城外，他們沒辦法接姐姐回家了。”

他又跟幾個落月灣長老介紹了鐘離淨，鐘離淨的眼睛還是幽藍色的，剛才一戰後，身上的潮汐之力還未完全收斂起來，幾位落月灣長老相視一眼，竟都神色大變，齊齊向着鐘離淨躬身行禮，“您竟是海皇宮而來的殿下？落月灣長老拜見殿下。”

他們都知道他身上的氣息，與普通海國子民不同。

鐘離淨擡眼看向殿中，這座大殿乃是雲王宮供奉曆代先王靈位的大殿，而在一排排靈位之後，是青銅雕成的龍身，如今那龍身上已現出道道裂縫，底盤覆上一層冰霜，看似脆弱，卻支撐着它傲然而立。

“她在這裡？”

鐘離淨沒有否認，凝望這青銅龍身須臾，便召出那玉笛形态的紫玉劍，一松手，流光萦繞的紫玉笛便朝着冰霜覆蓋的龍身飛去。

清潤冰涼的潮汐之力霎時覆蓋大殿，洛汐和幾位落月灣長老不約而同看着那隻紫玉笛。

洛汐這才反應過來鐘離淨的問話，鼻尖忽地一酸，悶聲說道：“姐姐是個很容易心軟的人，最初來雲國，是為了護住落月灣族人，後來到了雲國，姐姐看見這裡的百姓受苦受難，突然告訴我，她想要救雲國……我其實早該明白的，在那個時候起，姐姐就已經做了必死的決心，這麼多年跟雲震天虛與委蛇，眼睜睜看着那麼多孩子因她被送上祭台時，她幾乎沒有再合過眼睡上一覺，總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們，被心魔纏身……如今禍害雲震天已經死了，國師也死了，雲國百姓有救了，那些孩子以後再也不必上祭台了，姐姐的努力也算沒有白費，在獻祭自身修補龍脈時，姐姐應該沒有遺憾了吧。”

鐘離淨看他一眼，沒有說話，手中掐訣，揮出一道靈力送往紫玉笛，玉笛周身靈光越發耀眼，如月光一般皎潔，又如水一般清冷。

洛汐跟鐘離淨有過一些龃龉，他本是有些驕縱的性子，又在遷怒海國，若是鐘離淨還是先前化身的少年模樣不理他，他定會不滿，可如今看着鐘離淨這副青年模樣，仍舊不搭理他，他心中除卻莫名的依賴之外，竟還有些委屈，“你在幹什麼呀？”

靈光照耀下，青銅的青龍上随之緩緩浮現出龍身的虛影，不過這龍身卻與青銅雕刻的青龍不同，竟是魚龍模樣，沐浴在玉笛靈光之下，魚龍似得到撫慰，緩緩舒張身軀，青銅上的裂縫也有了愈合的迹象。

幾位落月灣長老意識到什麼，拉着洛汐退後。

看見那魚龍再現形，洛汐也不敢再出聲驚擾。

青銅上的裂縫還未完全愈合，鐘離淨便面無表情地收回紫玉笛，新生纖弱的銀色魚龍這次沒有很快消失，它似乎也知道是鐘離淨幫了它，飛過來親昵地繞着鐘離淨轉。

鐘離淨眸光一頓，手中紫玉笛輕點了下魚龍龍頭，殿中沒由來地響起水滴聲，一點金光自紫玉笛下暈開，一點點沁潤過魚龍龍身。

魚龍若有所感，低吟一聲，分明是龍吟，又仿佛更像巨鲸在海底的叫聲，遙遠而沉重，随即往上空飛去，繞着殿中飛了幾圈，金光慢慢拂過龍身乃至龍尾，到最後，魚龍似乎脫胎換骨一般化作了一尾金龍。

與此同時，一道金色光柱自奉天大殿上空升起，幾乎沒入天際，比天上月色還耀眼。

誰也未曾料到，青銅龍身上緊跟着躍出一尾小小的青龍，繞着光柱飛了一圈回到殿中。金色魚龍并不排斥這新出現的小青龍，反倒是溫和地帶着這尾隻有它爪子大的小青龍，最終盤上殿中梁上的雕龍柱。

兩條龍脈化身隐沒在雕龍柱内，但青銅雕塑卻不複先前的沉悶死寂，透出淺淺生機來。

自青銅龍身而起的金光也并未消失，隻是變淡了，在雲城上空的夜色中還是很明顯的。

洛汐不可思議地看着這座青銅像，愣愣道：“那是……一天之内，又新生了一條龍脈？”

做完這些，鐘離淨面色也有些泛白，謝魇忙收起心中訝異，上前扶住鐘離淨，鐘離淨擺手示意自己無事，便将那紫玉笛收了回去。

幾個落月灣長老面面相觑，其中年長者上前小聲詢問，語氣根本難以掩飾期待與驚訝。

“殿下，您這是……為雲國點了新的龍脈？”

鐘離淨平複靈力，淡聲道：“龍脈本由國主與國祚而生，雲國盛、君主強，則龍氣旺盛，龍脈穩固，如今雲國王位更替，新龍脈本該應劫而生，至于舊的龍脈……待新雲王重建雲國，新龍脈會逐漸強盛。”

洛汐還是很吃驚，眼底浮現幾分希冀，“那，姐姐呢？”

“她的神魂已與本該敗落的舊龍脈融為一體，雖然暫時修複舊龍脈，待到新龍脈接替，這條舊龍脈耗盡精力，自然也該消亡了。”

鐘離淨這話一出，洛汐眼眶又紅了，整個人蔫了下去，落月灣長老歎着氣拍了拍他肩膀。

“不過……”

鐘離淨話鋒一轉，瞥向青銅龍身，“冰黎本是為救雲國而死，倒也積攢了一些功德金光，但因為她雲國不少孩子無辜被送上祭壇，故而功過相抵，如今她獻祭身魂，修補雲國龍脈後，天道還是給她留了一線生機。看到青銅龍身上那些裂縫了嗎？”

洛汐猛地擡頭，瞪着還含着淚的眼睛看去。

“姐姐有救了？”

鐘離淨道：“雲國并非隻能有一條龍脈，隻要舊龍脈能活下去，她就能醒來。彼時她已不是落月灣聖女，是護持雲國的龍脈化身。”

幾個落月灣長老也是驚喜不已，“太好了！殿下，我們要怎麼做，才能讓聖女醒過來？”

洛汐淚汪汪的碧藍眸子跟着定定盯着鐘離淨。

鐘離淨挑眉道：“需得再為冰黎積攢功德，挽救雲國百姓，隻待這青銅龍神上的裂縫完全愈合，新龍脈成長，而她也能借龍脈化身再修煉，這也是一種造化。如今的雲國百廢待興，你們還有很多機會。”

洛汐與幾個落月灣長老欣喜不已，還是年長的落月灣長老更理智，忙帶着幾人上前給鐘離淨鄭重行禮，“多謝殿下指點迷津！”

鐘離淨神色也認真起來，“不必謝我。雲國氣運未盡，我方才作為，也隻是提前點醒了新龍脈，真正救了冰黎的人是她自己。此番于她也算是曆劫，劫數一去，待她再醒來，應當已是由鲛人化為真龍。”

曆劫成功後，冰黎便是真正的鯉魚躍龍門。

“至于落月灣……”

鐘離淨看着幾個落月灣的長老和洛汐道：“海國并未放棄落月灣，至少上一代海皇沒有。”

幾個落月灣長老和洛汐笑容一頓，還沒等他們說完，鐘離淨給了謝魇一個眼神，便往大殿外走去，謝魇搖頭一笑，隻好負手跟上。

出了大殿，謝魇才說出剛才憋了好久的話，有些不滿地看着鐘離淨，“點醒龍脈不是輕松活兒，阿離靈力還未完全恢複，就用神器點醒新龍脈，可是逆天而為，耗盡靈力，也不怕待會兒兩個崽子鬧你。”

鐘離淨斜他一眼，“喂蛋。”

短短兩個字，搭配他冷淡的眼神，謝魇就知道兩顆蛋鬧起來了，沒忍住笑起來，倒也聽話拉起他的手，握在手心裡，渡妖力安撫兩顆因為靈力不足開始鬧騰的蛋，無奈歎息，“阿離啊，你可真是個活菩薩。”

鐘離淨當做沒聽到。

兩人趁着夜色往雲王宮外走去，不一會兒，迎面碰上東方雨澤和蘇天池等人，說起來，東方雨澤等人還是特意來找他們兩個的。

不過遠遠看到鐘離淨那張臉，東方雨澤很難不想起之前鐘離長老在碧霄宗内門大比的所作所為，走到鐘離淨面前時，他的心情很複雜，實在沒辦法做到跟平時一樣，他看謝魇這個假謝子陵的眼神更複雜。

難怪鐘離長老兇名在外，這家夥居然敢一出宗門就換枕邊人，原來那根本就是鐘離長老！

他們都被騙了！

可是在宗門裡連太上長老都敢嘲諷的赤水峰鐘離長老，也是照顧他們一路的阿離前輩……

東方雨澤此刻都不敢看鐘離淨，說話時也帶上了幾分小心謹慎，“鐘離長老在雲國也好，有個消息，弟子也不知該如何上報給宗門。”

謝魇看他吞吞吐吐的，不免有些好笑，“什麼事？”

即便鐘離淨沒說話，隻淡淡掃了他們一眼，東方雨澤都下意識低下頭，心底不自覺戰栗。

蘇天池倒還好，他沒那麼怕鐘離長老，行過禮便起身，但開口時臉上表情也有點複雜，“那個，小師姐……也就是宋思思，她死了。”

這話一出，饒是鐘離淨和謝魇一時都有些愕然。

謝魇擡眼看向東方雨澤幾人身後，他還是跟百靈山的徐寨主爺孫在一塊，身後跟着鐘離淨的坐騎小白蛇百裡雪以及真正的謝子陵。

此刻，被覆上障眼法化名為小謝的謝子陵正默不作聲站在人群後，臉色蒼白，心不在焉。

仔細一看，謝子陵衣袖上還沾了一片的暗紅血迹。

東方雨澤知道鐘離長老跟王昊、宋思思有過節，可到了這個時候，他也沒辦法拿主意，隻能問到鐘離淨面前，“不錯。前輩和謝子陵離開後，我們便與李晟他們去了城門，可不知什麼時候王昊被人替換了，宋思思識破了替身術，之後就不管不顧跑回了雲城，我們實在沒辦法，隻能讓李晟他們先走，我們單獨回來找人，可我沒想到……是小謝先找到的宋思思，那時她已經斷氣了，連神魂都逸散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鐘離淨和謝魇也能猜到，宋思思的元神也被湮滅了。謝魇再看謝子陵時，謝子陵才有了反應，白着臉沖他搖頭。

意思是在他找到人之前，宋思思就已經死透了。

這一路上宋思思沒少找他們茬又被打臉都沒學乖，今天還生龍活虎一個人，現在就死了？

還連元神都被湮滅了，連一絲生還機會都沒了。

謝魇不由認真起來，“那是誰殺了宋思思？”

東方雨澤搖頭，回頭看向身邊侍從，那侍從手腕一翻，掌心上浮現一枚黑色的釘子，釘子被血水染紅，還裹着一層淡淡的煞氣。

“這枚奪魂釘，是我們在宋思思後心發現的兇器，動手的人是在背後下手，一擊必殺。”

東方雨澤更在意的是另一個問題，“宋思思是宗主唯一的女兒，魂系宗門命燈，她一死，宗門必定已然敲起喪鐘，我們該如何交待？”

宋岩這個碧霄宗宗主，可是出了名溺愛女兒的。

鐘離淨一勾手，那枚奪魂釘便飄到了他掌心上空，他仔細端詳須臾，與謝魇交換了一個隐晦的眼神，“這奪魂釘，應是出自鬼窟。”

“鬼窟？”

東方雨澤先是大驚，而後恍然大悟，“莫不是……先前在内門大比的鬼族人暗中下手？”

之前内門大比針對鐘離長老那場大亂，東方雨澤身為一峰之主的徒弟，也是知道内情的。

那些對付鐘離長老的鬼族人，分明就是出自鬼窟的。

東方雨澤想不通，“上次那些鬼族人對付的是鐘離長老……可宋思思跟鐘離長老和謝子陵都有過節，他們為什麼要殺宋思思？難不成他們是打算殺了宋思思，構陷鐘離長老，借此再次挑起碧霄宗内部争鬥嗎？”

謝魇微眯起眼，“誰說他們是在對付阿離？東方兄是不是忘了，那些鬼窟人是誰引來的？”

經他提醒，東方雨澤又是一驚，“王家家主……你是說，宋思思的死跟王家兄妹有關！”

謝魇攤手道：“我可沒這麼說，不過怎麼隻有你們這幾個人回來，那王家兄妹人在何處？”

東方雨澤在震驚當中怔怔搖頭，“我們回來時城中大亂，我們也被迫分開了，但誰也沒見過王家兄妹，對了，你們可有見過王昊？”

說起這個，謝魇瞥了眼紅绫，面不改色道：“沒有。”

鐘離淨清楚王昊這事是謝魇幹的，但謝魇沒有理由殺宋思思，他思索了下，揮手将那枚奪魂釘還給東方雨澤，“人已經死了，碧霄宗應該也知道了，以宋岩的性格，自然會派人來徹查。至于王氏兄妹和王昊，所有人都在，唯獨他們不見，确實不對勁，你們去找找吧，興許能查到殺死宋思思的真兇，免得被宋岩遷怒責罰。”

鐘離長老之前在太上長老面前那麼兇，眼下在他們這些小弟子面前倒還好，雖然依舊冷着一張臉，卻也會擔憂他們被遷怒責罰……東方雨澤受寵若驚，定了定心神，便跟他們告辭，帶着侍從出宮找人去。

徐寨主爺孫跟蘇天池也跟着去了，謝子陵和百裡雪留了下來，一個是偷懶，一個是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為宋思思難過。

鐘離淨和謝魇相視一眼，往先前休息的宮殿走去。

這時，謝子陵才回神似的，叫了一聲老祖宗。

謝魇偏頭看向他，“怎麼？”

謝子陵神色怔怔，欲言又止，“老祖宗，小師……宋思思的死，真與你們沒有關系嗎？”

謝魇聽來都覺得好笑，“你說我們殺她幹什麼？”

謝子陵卻是安了心，伸手張開一路緊捏的拳頭，松開五指，赫然是幾根淺藍的流蘇絲帶。

“這是我在她手心裡拿的，她死前一直緊抓着……老祖宗，殺她的人，會是王嫣兒嗎？”

在他們一行人當中，唯有女子衣裳帶有這種流蘇，而正巧，今天王嫣兒穿的便是藍裙。

謝子陵的發現讓謝魇有些驚訝，也有點不理解。

“你沒告訴東方雨澤？”

謝子陵搖頭，抿了抿唇，神情迷茫，“我不确定是不是王嫣兒，她是宋思思的好朋友。”

鐘離淨淡聲道：“王嫣兒的父親，是替碧霄宗一些人頂罪而死的，她會恨宋思思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