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客客氣了。”
白英擡手指向海神廟後方,衣袖滑落,露出自手背蜿蜒而上,一直沒入小臂的紅色疤痕。
“這邊請。”
她手上的傷疤很多,一塊塊猩紅刺目,謝魇很難看不到,出于禮貌,他很快别開眼跟上。
白英留意到後不動聲色拉下衣袖,垂眸道:“九殿下不高興時就喜歡一個人靜靜待着,小時候是在海皇宮的屋頂,看着海上的星圖,在這當中悟出一些陣法符箓。大祭司說,海上的星圖該是殿下的老師。”
謝魇對她主動跟自己搭話頗有些意外,挑眉道:“聽上去,白祭司很早就認識阿離了?”
白英溫聲道:“在他出生後,我就一直跟着他。”
謝魇恍然大悟,難怪這位白祭司說起鐘離淨時,那種語氣親昵得讓他有些不爽,原來還真的是比他更早認識鐘離淨的。有過花月仙子這個前車之鑒,他沒有輕易下定論,轉而問白英:“你也是去勸阿離的?”
白英勾唇反問:“貴客為何會認為我是要去勸九殿下?”
聽她這麼說,謝魇心知自己猜錯了,索性直言,“方才在外面争執時,代理海皇和另外兩位殿下都很排斥阿離的決策,白祭司應該也聽到了,阿離打算用三件神器重啟結界,白祭司就沒想過阻止她嗎?”
白英笑應:“九殿下要做什麼,自然有他的道理。大祭司這樣說過,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聽這語氣,比起應麟幾人話裡話外對大祭司的不舍信任,她對鐘離淨似乎才是盲目信任。
謝魇眸光一頓,心中突然升起濃烈的危機感,“白祭司自小就認得阿離,應當也知道阿離得罪玄龜族的原因。十九說,阿離殺玄龜族的小殿下白赑,是因為白赑虐殺鲛人,甚至将他身邊的鲛人侍女擄走……”
白英笑容不減,“不錯,我就是當年那個侍女。”
謝魇不由一愣,目光掠過對方用鲛紗遮擋的脖頸。
海國很多水族的穿着輕薄,大多會露出四肢,而白英不同,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的紗衣,頭上還罩着一塊長長的鲛紗,擋住了她大部分露在衣服外的肌膚,隻露出一張臉。
因為她的身上有很多疤痕,鮮紅色的,頗為猙獰。
謝魇有這個猜測才會暗示,沒想到她會這麼快承認,反倒讓謝魇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白英反倒笑道:“貴客不必多心,是我就是我,事情過去這麼多年,我也不再會為此事痛苦。貴客若想知道的話,您是九殿下親口承認的道侶,白英自然也會如實相告。”
謝魇颔首,“那就冒犯了。”
白英看着他說:“其實在九殿下出生前,我就已經在海皇宮了。百餘年前,海國大難,是海皇陛下救了我,我為了報恩進入海皇宮,成了九殿下身旁的一名侍女。我看着九殿下出生,又看着海皇陛下隕落,我便立誓要照顧好九殿下,報答陛下。”
“九殿下從小便聰慧過人,自學符箓法陣,即便體内源于生父的人族血脈壓制了蛟龍血脈,讓他幼年時無法感應潮汐之力,且出生便帶來的螣蛇圖騰讓他在海皇宮的地位有些尴尬,但他從未讓人失望。”白英懷念道:“我還記得,九殿下五歲那年便畫出了第一道靈符,那時,大祭司便和海皇陛下說過,九殿下與他的生父很像。”
謝魇不免想起鐘離淨的生父,那是碧霄宗的原赤水峰峰主,白玉笙,也是雲國的世家鐘離一族沒落之前曾經出走的白玉夫人之子。
謝魇雖從未見過白玉笙,卻聽說過他的辨真尺,知道他是陣符一道上名副其實的第一人。
誠然,鐘離淨是遺傳了生父的天賦,陣符雙絕。
說起舊事,白英黯然地輕歎出聲,“但海皇陛下總是郁郁不樂,也很少親近九殿下,到海皇陛下被功法反噬,自戕隕落後,九殿下話便更少了,萬幸有大祭司在,九殿下看着,也還是從前沉默寡言的九殿下。”
“九殿下逐漸長大,所展現的陣符天賦也讓其他族人感到恐懼,而那些關于詛咒之子的聲音,在海國也流傳開來。”白英笑容淡去,“白相開始為他的兒子白赑造勢,處處盯着九殿下,想從他身上找到更多的錯處,阻止他繼任海皇,大祭司将九殿下保護得很好,隻怪我太過弱小,拖累了九殿下,他們抓了我,借此激怒九殿下。”
這大祭司對鐘離淨确實好。
謝魇當年初次來海國時,海皇應該已經換成了大祭司,而他那倒黴師兄就因為私下開小殿下黃腔,就被當時的海皇派人到處追殺。
謝魇問:“阿離救了你?”
“是啊。”白英笑歎道:“九殿下很強,他闖入白赑的住處,親手殺了他,然後将我帶走,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攔住他。那年的九殿下也才十幾歲,但他所顯露的天賦,早已超越海皇宮所有小殿下。大祭司說,曆代海皇年幼時都不曾有他這樣強。”
謝魇欲言又止,“後來呢?”
白英按住遍布傷疤的手臂,“後來啊,我被扒光了鱗片,斷了鲛尾,本以為十死無生,不曾想……九殿下為了救活我,求大祭司幫我換了蛟龍血,讓我從此跟随大祭司修習海皇宮的功法,成為新的祭司。”
謝魇有些愕然,“那蛟龍血是……”
“是九殿下的。”
白英眼眶微紅,自嘲一笑,“海國大難時,是海皇陛下救了我,不曾想多年後,我立志要照顧好九殿下報答海皇陛下的恩情,卻又被九殿下所救。我此生也難以報答海皇陛下和九殿下的恩情,隻能代替他們留守海皇宮,幫大祭司照顧好這些小殿下。”
謝魇心裡有點酸,自家小壞蛋對白英也太好了吧?
白英察覺到他不悅皺眉,頓了下,彎唇道:“九殿下在我心中,不僅是恩人的孩子,也是我的恩人,我看着他在流言蜚語、權勢傾軋中長大,又看着他最終決定放下一切,遠走海國。九殿下走的那一天,我很想追上去,怕殿下在岸上沒人照顧、受人欺辱,還是大祭司勸住了我,說九殿下無心海皇之位,岸上更适合他。”
謝魇有些想不通,“這大祭司既然知道岸上更适合阿離,臨終前為何将甯息笛交給他?我看代理海皇的意思,也要讓他繼任海皇?”
白英緩緩搖頭,“我也不清楚,許是大祭司隕落前仍是放心不下海皇宮。九殿下離開海國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他,直到大祭司隕落後九殿下回來,我便明白,九殿下的強大已是今非昔比,海皇宮中唯有他有能力繼任海皇之位,也唯有他能守住海國。”
“十殿下是族中難得一見的蛟龍純血,可他還是太年輕。”白英歎道:“還是太意氣用事了。”
白英感慨道:“九殿下絕不會忘記大祭司對他的好,我算是死過一次的人,與其等待不知何時歸來的海皇賜予元神已經消散的海神族族人複生,我認為九殿下的選擇沒錯,活人比死人更重要。我如今隻怕,這次之後,九殿下恐怕不會再回海國了。”
謝魇問:“為什麼?”
白英笑了笑,有些苦澀,“九殿下會回海國,是因為這裡有他在意的人,而這個人一直都是大祭司。以後,大祭司的屍骨也……”
謝魇明白了,要是動了鎮守禁地的定海珠,大祭司海扶搖的屍骨也就消散了,而鐘離淨在海國已經沒有在意的人,便不會回去了。
二人說話間來到了後院,海神廟前殿後有一處開闊的鏡湖,中間架起一座木橋直通後殿。
鐘離淨就站在橋上,倚着欄杆往下看,謝魇看過去時,就見一道白影從橋下飛快閃過。
啧,又是那條小白蛇。
謝魇沒把他收進鬼蜮裡,因為他一直纏在鐘離淨手腕上,謝魇很是不滿,那位置他也想盤。可白英還在,謝魇面上客氣地道了謝。
白英道:“去吧,殿下在等你。”
謝魇都看不出來鐘離淨是在等自己,挑了挑眉,見白英轉身回前殿,自己也走到了橋上。
等走近鐘離淨時,鐘離淨才分給謝魇一個眼神。
“白英跟你說什麼了。”
謝魇意外地在他眼裡看懂了他的意思,這是在抱怨他來的晚,沒想到還真讓白英說中了?
謝魇有點好笑,又有點酸。
“說了阿離小時候的事。”
他走到鐘離淨身邊,挨着人靠坐在欄杆上,看着通體雪白的大白蛇在靈氣濃郁的鏡湖裡緩緩遊動,心裡有點癢癢的,好在是忍住了沒變出原型跳下去,怕吓到鐘離淨,他别開臉不再看鐘離淨的側臉,“白祭司說,她就是阿離小時候救過的那個鲛人。”
鐘離淨仰頭看向天上黯淡的星圖,星光一直處于上燈時分的晦暗,還沒有鏡湖上靈氣凝聚的靈蝶亮,說話時語氣淡淡,俨然不信。
“她是母親自戕前派來照顧我的侍女,從我剛出生就在我身邊,話有些多,但人不壞,你要是對她有什麼不滿,盡管跟我直言。”
謝魇笑問:“我要是說她不好,阿離會罰她嗎?”
鐘離淨回頭看他,無聲搖頭。
謝魇這回真醋了,“我不高興,你為什麼護着她?”
鐘離淨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她現在是海皇宮的祭司,早已不是我的侍女,我隻是遠走海國的詛咒之子,有什麼資格罰她?”
謝魇聽他這話頗為陰陽怪氣的,沒忍住笑了,“應麟說話難聽,阿離這次怎麼沒打他?”
鐘離淨白了他一眼,“還得用他,打多了會逆反。”
謝魇揚聲笑起來,伸手攬住鐘離淨,将人帶到懷裡,鐘離淨皺了下眉頭,到底也沒推開。
“幹什麼?”
謝魇極溫柔地輕聲說:“或許白祭司口中的阿離,多少有些自己的感情傾向,可我感覺我對阿離的認識也更深了,我好像也看到了小時候的阿離,長得漂亮,天賦過人,還護犢子,不怪白祭司盲目信任你。”
鐘離淨沒答這話,拿手肘撞了他一下,“為什麼要留下蘇天池他們幾個?你不打算走嗎?”
謝魇覺得他這話很奇怪,“我隻是想留下紅绫,海底本就是她老家,她能幫上點什麼。蘇天池和洛汐他們都是順帶的,有蘇天池在手,紅绫也不敢跑。不過阿離什麼意思?你想讓我也走?不想讓我留下嗎?”
鐘離淨直言道:“你帶他們走,就無需我再開通道。”
謝魇不滿道:“我就不能留下來,幫你打壞人嗎?”
鐘離淨斜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你也不是好人。
“很危險。”
謝魇皺眉,“有多危險?”
鐘離淨讓他看海上的星圖,“快要沒有光了,等到星光完全熄滅,海國的結界就崩潰了。”
謝魇凝神看去。
上空的星圖光芒其實在不知不覺中逐步變得黯淡,如今光芒已微弱到仿佛螢火蟲一般。
群星閃爍,似乎随時要熄滅。
唯有海皇宮上空的那顆朱紅色曜星,仍舊灼目。
“這麼嚴重?”
鐘離淨道:“沒有定海珠,海國結界撐不了多久,到時大家都得死。我早已離開海國,可舅舅隕落前仍讓人将甯息笛交給我,我便明白,他是想讓我在必要的時候救海國。”
謝魇見他回頭看向自己,清冷藍眸中執拗而認真。
“所以我不會走。”
謝魇嘴角抽搐,“我好像也沒說過我要臨陣脫逃吧?”
鐘離淨眸光一轉,“也是,你放不下你那兩顆蛋。”
謝魇一時間又疑惑又氣,很想打小壞蛋屁股,居然覺得他隻是為了兩顆蛋才跟着他嗎?
好歹忍下來,謝魇忽略了鐘離淨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故意氣他的話,“那你要失望了,我會留下來,你還給了我斬仙錄,現在你有事,我怎麼可能不管?不說這個了,阿離,萬一代理海皇他們還是不答應交出定海珠,你打算怎麼辦?要跟我走嗎?”
鐘離淨笃定道:“他們會答應,身為代理海皇和海皇宮殿下,他們必須要保護海國子民。”
謝魇又問:“可這次是要在族人屍骨和海國子民之間做選擇,萬一,他們選了保住族人呢?”
鐘離淨覺得他有點煩,都說了會答應,還非要唱反調。倒也配合地回道:“不是還有紅绫嗎?讓她帶上那隻金雕,還有這條白蛇。”
他說着瞥了眼湖底的大白蛇,百裡雪整條蛇都僵住了,順着水流悄悄地往橋底下挪去。
他不是故意偷聽的,是這兩個人說話從來不拿他當人看,當然也不會像避諱其他人那樣避諱他,他有時還腹诽這兩個人太肉麻呢!
謝魇一聽他這是兩手準備,也不瞎操心了,笑說:“那行,咱們不急,還能閑聊一會兒。剛才聽白祭司說,阿離小的時候一不高興,就喜歡一個人躲起來看着海上的星圖。”
鐘離淨隻回答後話,“你不覺得這星圖很玄妙嗎?海國本無日夜之分,千年來自我封閉,但百餘年前重鑄的結界卻多了星圖,多了這些照耀海國、讓水族能分辨時辰的星光。這上面有太多法陣符紋,不隻是歸屬于海國,我覺得有趣,學陣符,就是想數清楚它這上面到底有多少法陣符紋。”
謝魇聽着也覺得有些古怪,“莫非這法陣是海皇跟人族學來的?畢竟阿離的親爹白玉笙也是人族。說不定,阿離親爹也來過海國,教過海國人人族的法陣。那這麼多年來,阿離可數清楚這裡面的法陣符箓?”
鐘離淨搖頭,“大陣套小陣,少說也有數百,符紋有些是海國上千年傳下來的,有些是人族的,還有一部分數不清了。不過……”
謝魇道:“不過什麼?”
鐘離淨仰頭凝望浩瀚星圖,“你還記得辨真尺嗎?”
謝魇自然記得,也聽懂了鐘離淨的暗示,“你是說,這重鑄的海國結界像你爹的手筆?”
鐘離淨道:“母親和舅舅從來不提他,但我從一些水族那裡打聽到,百年前海國大難時,有人是見過他和母親一起在海國出現的。”
謝魇便問:“那之後呢?”
白玉笙到底去了哪裡,至今沒人知道,唯有鐘離淨在碧霄宗内門大比時,曾被困于辨真尺中,見了白玉笙多年前留下的一道虛影。
謝魇也有點好奇自己這老丈人、兩條蛇的爺爺。
“他也臨陣脫逃,跑了?”
鐘離淨沒有說話,定定看着星圖中逐漸黯淡的曜星。
謝魇又叫了他一聲,“阿離?”
或許是一直沒有眨眼,又或是鏡湖上靈光太夢幻,鐘離淨幽藍的眼眸上鍍上一層朦胧。
“不知為何,我從小就喜歡看星圖,從中感受陣符奧妙,尤其是那顆最亮的曜星,我總感覺它的光要滅了,我,不想讓它熄滅。”
謝魇聽他語氣有點不對,猜想是因為擔憂海國安危,又或是剛才被應麟罵不高興,便緊了緊攬住他腰間的手,安慰道:“那我們明日就盡力重啟結界,阿離難得有喜歡的東西,我怎麼說也要将它保存下來。”
鐘離淨眨了眨眼,輕輕吐出一口氣,而後閉上幽藍眸子,靠在謝魇肩上,謝魇不由奇怪。
“怎麼了?”
鐘離淨悶聲道:“有些困了,想閉眼休息一會兒。”
謝魇心說自從來了海國就一直忙個不停能不累嗎?便抱着他說:“那行,我守着,你盡管睡吧。等他們答應了,我就叫你起來。”
他太溫柔了。鐘離淨擰眉,“你最近好像不太對勁。”
謝魇好奇,“哪裡不對勁?”
鐘離淨想了想,睜眼看他。
“很肉麻。”
謝魇被氣笑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按着他靠回肩上,“我就不能是心疼你嗎?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