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海城外緩了緩,驅散入體的煞氣後,鐘離淨和謝魇便回了海神廟,那時如今海國唯一一個還安全的地方,海神廟結界獨立于海國大陣之外,留在裡面的鲛人都沒事。
謝魇十分驚訝,“四海城靈脈被截斷,這裡居然沒事?”
鐘離淨道:“海神廟本是海國大祭司為海國子民祈福之地,與海皇宮各司其職,所需靈氣之源不同,法陣有所聯系,但互不相通。”
謝魇恍然大悟,到了安全之地,便放出鬼蜮裡的人,海神廟前的空地驟然多了許多人。
有最早進去的蘇天池紅绫、洛汐,還有後來進去的海國等人。蘇天池幾人不知狀況也罷,衆人從鬼蜮出來後都有些迷茫,白英第一時間匆忙找到鐘離淨,擔憂道:“九殿下,您和這位岸上的貴客可有受傷?”
鐘離淨頓了下,搖頭。
“無事。”
其他人還在打量海神廟,貴客謝魇聞言頗為受寵若驚,但聽鐘離淨這麼說,他沒有戳穿自家要強的小壞蛋,笑應:“我也沒事。”
其他人這才過來,應麟聽鐘離淨說沒事,收斂起眼裡的擔憂,上前問他:“太好了,海神廟沒有被波及。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見狀,靈徽和白霏和海國其他人相聚後的歡喜也戛然而止,紛紛看過來。鐘離淨沒有回答,在儲物戒中取出一朵清潤雪蓮,擡手一揮,藥香四溢開來,雪蓮随之緩緩飄向雪凰和靈徽攙扶着的六殿下青妤。
“這株青蓮可助你療愈内傷,你們先去療傷吧。”
青妤還未反應,白英便接過雪蓮,點了點頭,和靈徽、雪凰扶着青妤入海神廟中療傷。
應麟見鐘離淨不搭理自己,有點不滿,還要接着問,就見鐘離淨招手讓蘇天池幾人過來。
蘇天池三人跟海國的人都不大熟,一見他招手,便屁颠颠地跑了過來,洛汐是跑最快的。
“前輩!”
鐘離淨點頭,比起應麟,他看洛汐和蘇天池要更順眼一些,紅绫也已經換回了自己的臉,正依依不舍地看着遠處的海月姬——
不知在鬼蜮發生了什麼,海月姬到了花月仙子和珩月尊者那邊,依舊被綁着,但察覺紅绫看來,她立馬白着臉躲到花月仙子身後。
謝魇輕咳一聲,紅绫立馬老實了,站直了看過來。
謝魇笑了笑,看向鐘離淨,鐘離淨搖了搖頭,再看幾人時,冷豔面容上多了幾分嚴肅,“海國丞相給我一日時間逼我交出神器,明日之後定會有一場惡戰,你們并非海國之人,不該摻和進來。如今海國結界已被白相設法蒙蔽靜寂,我會開啟通道讓你們上岸,這時走也不會有任何危險。”
他很少用類似商量的語氣跟蘇天池三人說話,三人都有些驚愕,尤其是紅绫,她很怕死。
“留下會很危險嗎?”
鐘離淨隻道:“若我明日敗了,這對海國萬千水族來說會是滅頂之災,我無法顧及你們。”
洛汐想也不想便站出來,“我願意留下!在雲國時,若沒有前輩出手,我們落月灣鲛人一族恐怕早已經死在雲震天手裡,是前輩救了我們,也救了雲國百姓,我們欠前輩許多,這次我也想幫前輩守住海國!”
蘇天池也附和道:“我也想留下,來海國時前輩就警告過我們海國很危險,這一路上前輩也幫了我們不少,前輩有難,我不能退縮!”
鐘離淨看二人的目光柔和了幾分,“這次和雲國那次不一樣,一旦開打,海國結界随時有可能崩潰,你們都不是海國子民,隻怕承受不住法陣崩潰的反噬,何況我們人雖然少,但你們修為低,幫不了什麼。”
蘇天池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小聲說道:“可是前輩如今有難,我們怎麼能逃走?”
洛汐捏着拳頭,重重點頭,“我,我修為比他高,我也是鲛人,前輩,我能幫上忙的!”
他說着給蘇天池和紅绫使眼色,蘇天池修為是真低,哪知道要怎麼說?紅绫也是閃躲。
“我覺得我們留下也是拖前輩後退,不如聽前輩……”
紅绫還沒說完,手腕猛地一緊,而後一股妖力從衣袖下的金環鑽出來,電得她渾身一震。
“我我我!我是說,我們應該留下來死戰到底!這不僅是報答前輩,也是在仗義行俠!”
蘇天池還以為她突然想通了,撫掌附和:“沒錯!”
妖力鑽入靈脈,一路逆行,就像帶着閃電似的,叫紅绫渾身難受,僵着臉暗瞪一眼蘇天池這個笨蛋,又目光幽幽地瞪了謝魇一眼。
她這麼弱,師兄留她幹什麼?
謝魇眸中含笑,靈力凝聲成線傳音道:“海底可是你的老家,好師妹,現在正是用得上你的時候,别想跑……何況你傷勢未愈,趁亂吞食了那些海妖,不就能盡快恢複嗎?”
紅绫眼前一亮,對啊!
她怎麼沒想到?
她給了謝魇一個贊賞的眼神,心說還是她這師兄夠機靈,在鐘離淨面前自薦越發真心實意。
“我留下!拜托一定讓我留下!如果我不能留下來報答前輩,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己的!”
浪費了這麼多海國口糧,她怎麼可能原諒自己嘛!
鐘離淨看她像在看神經病,目光轉而落到身旁謝魇身上,雖然不知道紅绫為什麼突然變臉,不用想也能猜到肯定是謝魇暗中搞鬼。
謝魇會意道:“讓他們留下吧,我讓金雕看着他們。”
鐘離淨閉了閉眼,“好。”
紅绫三人立馬高興起來。
鐘離淨轉眼看向一直執拗候在一旁的應麟,淡聲道:“海神廟結界能夠獨立于海國結界之外是因為什麼,你身為代理海皇可知曉?”
應麟道:“因為海神廟是大祭司為海國子民祈福之所。”
“不僅如此。”
鐘離淨道:“海神廟,本就于海皇宮之前更早建立,是最初供奉海神之地。海國曆代大祭司要守護的不是海國子民,而是海神。”
應麟愣了下,“什麼?”
鐘離淨看向眼前已被水草覆蓋的海神廟,說道:“千年前,海神隕落前用盡最後一絲神力為海國布下護國結界,此後海神廟再也沒有得到過海神的回應,但海神廟中仍有海神當年遺留下來的一道神力,故而曆代大祭司每回為海國子民祈福,都是在感應遺留海神廟當中的那一道海神神力,借此淨化海國。但在百年前海國大難,這道神力已被用了大半,最終仍舊是以幾乎獻祭整個海神族為代價,重鑄海國結界。而在二十年前,外敵入侵,大祭司在禦敵之時也動用過海神廟的神力,便導緻海神廟所剩神力不多,在大祭司隕落後也無人能繼承海神廟,故而自行封閉,卻也不是白相能染指之地。”
應麟驚道:“你怎麼知道……”他說到此處忽然停下,面上露出一絲不甘與自嘲,“是了,你是海皇唯一的兒子,是大祭司最親近的外甥,自小,你就在學習如何做一位海皇,海神廟的秘密,大祭司自然也告訴了你。那如今,你是要動用這道神力嗎?”
“是。”
鐘離淨道:“我要動用殘餘神力,也許會将海神遺留下來守護海國的力量消耗殆盡,你身為代理海皇,這件事你應該知道,但我無需得到你的允許,因為除了我沒人能用。”
應麟本來是挺認真的,被他這話氣得呼吸一滞。
“用就用,隻要能救海國!”
雖然鐘離淨說的是實話,可這态度确實有點氣人,加上這應麟本就是個暴脾氣,謝魇看二人說着說着快吵起來,也沒忍住暗笑。
但鐘離淨是不會跟人吵架的,他隻會直接動手,哪天有閑心才會陰陽怪氣地說上幾句閑話,今日卻不同,他隻道:“我打算動用這道神力,喚醒陷入夢魇的水族,同時,重啟海國結界,誅殺白相白赑父子。”
應麟都顧不上氣了,問他:“用這道神力喚醒大家,不會引起反噬嗎?重啟海國結界誅殺白相,我沒意見,隻是你打算怎麼做?”
鐘離淨道:“白相的法陣是要所有水族陷入夢魇,為他給白赑這具傀儡之身煉化進階源源不斷地提供怨氣和煞氣,白赑為陣眼,他們父子又守在法陣中,旁人難以靠近,更别提拆解法陣。而海神遺留下來的這道神力,在千年來曾無數次由海國大祭司用以給海國子民洗滌淨化,若動用最後這道神力,是有可能喚醒他們的,隻要他們能醒過來,怨氣和煞氣的供應便會暫停,白赑的進階自然也會有所影響。”
謝魇問:“就算能喚醒所有人中止白赑進階,海國依舊在他們的掌控中,而今海皇宮、四海城以及九窟的靈氣之源都已經被白相截斷,導緻所有結界失靈,這,莫非就是阿離要重啟海國結界的用意嗎?”
鐘離淨點頭,“不錯。白相已然截斷數道海國靈脈,并且設法蒙蔽海國結界使其靜寂,想來早已經侵蝕了海國結界。如今這海國結界在他手中隻怕随時會崩潰,屆時内憂未除,外面的海妖再來,誰也逃不掉。但憑我一人之力,是無法重啟結界的。”
應麟問:“要我如何幫你?”
鐘離淨道:“海神留下的三件神器,可助我重啟結界。”
應麟斷然道:“不行!”
謝魇沒料到他反應這麼大,心說海神留下的三件神器有一件在白相手裡,另外兩件湊齊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用,怎麼應麟卻拒絕了?
應麟非但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還像豎起了全身的刺一樣,充滿了攻擊性,“我不準!白玉淨,你想都别想!三件神器是湊不齊的!”
他在門外這麼大聲,在裡面療傷的其他人也聽見了。
雪凰讓白英幫青妤繼續療傷,和靈徽匆匆趕出來。
“怎麼了?老十,你又喊什麼?”
應麟聞言愈發惱怒,指向鐘離淨道:“你問問他!他要取三件神器重啟結界,他瘋了!”
然而鐘離淨看去依舊平靜得很,神情也十分冷淡。
雪凰和靈徽面面相觑,而後看向鐘離淨,雪凰小心地确認了一遍,“你真要取三件神器?”
鐘離淨應得利落,“是。”
謝魇和蘇天池幾人看到這一幕,臉上都有些困惑。
應麟冷笑一聲,“你看,他承認了,這次不是我惹事,是他!你們都明白,這三件神器,鎮海槍已落入白相手中,甯息笛在他手裡,還剩下那一件……那是不能取的,要是可以取的話,當年大祭司也不會死!”
這邊鬧起來,花月仙子幾個九窟海妖也湊了過來。
雪凰跟先前一樣,先按下應麟,神情異常嚴肅地問鐘離淨:“老九,必須要做到這一步嗎?”
海皇宮幾人包括花月仙子在内,看鐘離淨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好像充滿了防備和不贊同。
謝魇上前一步擋在鐘離淨面前,微笑道:“阿離重啟結界,也是為了救海國子民,不過看起來,這事似乎有分歧,你們為何不願意?”
雪凰面露遲疑,“這……”
靈徽與謝魇說過話,如今危難當頭,哪兒還管什麼避嫌,她便直說了,“百餘年前,海國結界重鑄之後,三件神器的最後一件定海珠便落到了禁地,那是用來守護那些獻祭自身重鑄結界的海神族前輩的,傳說等到海神歸來,他們便有複生的機會。”
她又看向暴怒的應麟和冷靜的鐘離淨,無措的低聲補充:“所以二十年前,大祭司死戰到底也不曾動用定海珠,之後大祭司也在禁地中獻祭隕落,一旦取走定海珠,大家的屍骨便會化為齑粉,被海水沖散。”
得知這因果,包括謝魇在内,衆人都沉默下來。
雪凰任由靈徽将這個秘密說出來,“老九,大祭司是你的親舅舅,也是老十的師父,如今在禁地裡的不僅有百餘年前獻祭的族人還有他,你可知一旦取走定海珠,禁地會被海水淹沒,他們就都回不來了。”
應麟紅了眼睛,依舊滿目怒火冷冷盯着鐘離淨,“我說了,我不準,你也休想動定海珠。”
鐘離淨道:“若我定要動呢?”
應麟死死瞪着鐘離淨,别說他現在身受重傷,就算沒受傷他也鬥不過鐘離淨。他捏緊拳頭,咬牙質問:“那是你的親舅舅,從小到大,他處處寵着你疼着你,對你那麼好,你卻連最後可以讓他複生的機會都不給他?白玉淨,看來大家說的沒錯,你就是個怪胎,從小到大都是,你根本沒有心!或許你真的是白相說的那樣,身負螣蛇詛咒降世,是不應存在海國之人!你就是轉世的螣蛇,回來報複海國!”
雪凰急斥道:“老十住口!”
鐘離淨倒是面不改色,連語氣都跟先前一樣冷淡。
“讓他說。”
謝魇微微皺眉,到底沒插嘴。
鐘離淨的态度也激怒了應麟,“你知不知道從小我就恨的就是你這一副什麼都不放在眼裡、什麼都漠不關心的樣子!明明師父為你做了那麼多,你身負螣蛇詛咒,各族不滿已久,是師父為你壓下那些聲音,才讓你繼續留在海國!你殺了白赑,也是他費盡心思幫你平息玄龜族的怒火!他辛辛苦苦為你做了那麼多,結果你說走就走,海皇的位子你看不上,師父便替你守了那麼多年,可知道師父隕落時……”
他聲音添上哽咽,遍布紅血絲的雙眼瞪着鐘離淨。
“那個時候,你為什麼不回來?你知不知道……那時我一直在等你回來,除了你,根本沒有人勸得動師父,如果當時你在的話……”
許是想起當年的事,雪凰和靈徽眼睛都有些泛紅。
應麟深吸口氣,讓自己的聲音恢複平穩,沉聲道:“可是沒有奇迹,一直到師父隕落,你才出現,還是那個岸上來的人陪師父走到最後。可你回來之後,你依舊不願意留在海國,師父等了你近百年,你還是不願意做海皇,如今你又要斷他的生路?”
謝魇一直在留意鐘離淨,應麟罵他是怪胎時,他依舊冷淡,仿佛事不關己,可在提到那位已然隕落的大祭司海扶搖時,鐘離淨看着似乎沒什麼變化,謝魇卻注意到他衣袖下的手正緩緩收緊五指。他不是沒有感情,他隻是不喜歡表現出來。謝魇意識到這一點,下意識為鐘離淨說話。
“如今海國進退兩難,阿離也是沒辦法才這樣。”
鐘離淨卻按住謝魇手臂,輕輕搖頭,反問應麟:“你說傳聞隻要用定海珠守護他們的屍骨,等海神歸來他們就能複生,這傳聞是從哪裡來的,你确定,他們還能活嗎?”
應麟反駁道:“隻要海神回來,一切都還有希望!他是海國的神明,自然會拯救海國!”
鐘離淨隻問:“海神何時回來?”
應麟怔了下,“傳聞說千年後,海神會和螣蛇……”
鐘離淨勾起嘴角,笑得很譏諷,“傳聞,又是傳聞。海國的傳聞太多了,千年之期早已經到了,螣蛇在何處?海神又在何處?這麼多年來,你身為代理海皇,執掌鎮海槍,不是沒進去過禁地,你見過他們失去了生機的屍骨,真的覺得,他們還能活?”
應麟啞然失聲。
雪凰和靈徽相對無言。
“别太天真了。”鐘離淨神情冷漠,“我從三歲起,就沒信過傳聞這種東西。人死了就是死了,元神早已經消散,如何能複生?海神有這麼大的能耐,自己怎麼活不成?這千年來,他有可給過海國半句回應?”
“沒有。”
鐘離淨看着三人,一雙藍眸看去很是冰冷,卻又像兩簇冰藍色的火焰,正在灼灼燃燒。
“要保活人,還是早已隕落的死人,你們自己選擇。”
話已至此,鐘離淨轉身進了海神廟,謝魇難得沒有立刻跟上去,看着被鐘離淨诘問愣住的三位海皇宮殿下,他臉上也沒了往日和氣的笑容,看去頗有些冷,與鐘離淨竟有幾分相似,冰冷淡漠,“白相留給你們的時間不多,一日後,沒有三件神器,你們可有其他辦法救下海國百姓?”
應麟張了張口,沒有應答。
謝魇頓時感到可笑,“有些事我本不想管,但阿離生來便身負螣蛇圖騰,不是他自己可以選擇的,你們身為他的同族,也覺得他是詛咒之子嗎?你們這樣看他,還想要他留下來做海皇,他自然可以拒絕。”
想到秘境中相處多年的徒弟阿離和回來之後的碧霄宗赤水峰鐘離長老,謝魇輕嗤一笑。
“你可知在岸上,從來沒有人會罵他是詛咒之子,他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卻在猜到海國出事後明知危險還趕回來,這應當就是他對那位大祭司的報答。其實你們清楚的,他從不欠海國什麼,海國又憑什麼要求他做什麼?”
更多的,謝魇就不說了,見應麟早已答不上來,冷眼瞥了一眼,便進了海神廟,蘇天池和洛汐、紅绫對了一眼,也都追了進去。
無論海國的人怎麼看,他們眼中的鐘離淨也不會變成許多海國人畏懼不安的詛咒之子。
此時的海神廟中,青妤正在凝神打坐,煉化青蓮療傷,幾個鲛人圍在白英身旁,小聲說着話,在謝魇進來時,幾個鲛人都安靜下來,顯然聽見了剛才的話,唯獨白英起身走來,朝謝魇禮貌颔首,“九殿下在後院,貴客是尋他吧,需要帶路嗎?”
她看起來對這裡很熟悉。
謝魇心下思忖,給了紅绫一個眼神,讓她和她手裡的金雕看好蘇天池和洛汐,便點了頭。
“勞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