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界潰散,海水卻盤桓在外,濃郁到凝成霧氣的靈氣籠罩在深淵上,這番瑰麗奇景不亞于海國星陣的美,守在外面的應麟和雪凰姐弟二人驚詫相視,飛身闖入靈氣霧中。
察覺有人靠近,鐘離淨方才回神,看着與他幾乎貼着臉的鲛人少年,眉心倏然一緊,擡手一揮,靈力化成鲛紗,披在鲛人少年身上那一刻,兩道人影先後落到他們身後。
“老九,出了什麼事……”
雪凰落後應麟半步,姐弟二人穿過霧氣便見到了鐘離淨的背影,近前才發現他面前還有個人,還未看清楚那人,雪凰的詢問戛然而止,因為她前面的弟弟應麟突然停下。
“師父……”
應麟定定看着鐘離淨身旁的鲛人少年,瞠目結舌。
雪凰瞪大眼睛,推開應麟看向鐘離淨身後,恰好鲛人少年轉眼看來,碧藍色的眼眸望見姐弟二人,卻擺着鲛尾躲到鐘離淨身後去,故作驚恐地問:“他們是來抓魚的嗎?”
鐘離淨已然平複心情,目光在鲛人少年臉上凝視須臾,“他們是海神族人,你也不是魚。”
應麟本已紅了眼眶,聽見這番對話,姐弟二人相似的面容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如鲠在喉的神情。可看着容顔酷似師父海扶搖的鲛人少年,應麟還是無法保持冷靜,他本欲上前,又怕吓到鲛人少年,便僵在原地盯着鲛人少年,餘光看向鐘離淨。
“他的容貌為何如此像師父?”
“太像了……在他身上,我感覺到了大祭司的氣息。”雪凰總算回神,也同樣不可思議地看着鲛人少年,她意識到什麼,驚喜地看向鐘離淨,“老九,可他為何不記得我們?”
同為蛟龍血脈,他們可以互相感應同族,而雪凰也有鲛人血脈,感覺鲛人少年更是親近。
不會錯的。
雪凰看着海扶搖,激動得眼裡湧上了一股熱意。
姐弟當中,雪凰比應麟天賦弱,但比應麟更機敏。鐘離淨點了頭,看向故意躲在他身後的鲛人少年,後者幾乎趴在他肩上,碧藍色的眼眸與他對視,狡黠的眼裡滿是無辜。
應麟無法遏制激動上前,紅着眼道:“他真的……”
還未等他說完,鐘離淨忽地擰緊眉心,往海水上空望去,有一股熟悉而精純的力量在海國境内悄然複蘇了,上空星陣劇烈閃爍起來,像是在與之共鳴,如此明顯的異象,雪凰和應麟姐弟二人也很快察覺。
一道金色光柱自遙遠的海域升空,而後彙入上空星陣,與整個海國結界聯結,靈氣沖天。
作為海國現任代理海皇,應麟很快便警覺起來。
“那裡是……”
鐘離淨淡聲道:“海神廟。”
年少模樣的海扶搖剛剛現身,海神廟就出現異常,那股力量,似乎是剛剛在這裡消失的海神神力,鐘離淨再次看向身後的鲛人少年,卻沒問他,而是轉身往外飛身而去。
“我回海神廟一趟!”
應麟措手不及,匆忙追了兩步,在他身後追問:“那這個鲛人怎麼辦?他真的是師父嗎?”
聞言,雪凰按了按額角。
鐘離淨眨眼已然出了深淵,隻回了一句,“帶回來!”
就算确認這個海扶搖是真的,鐘離淨也沒有空閑去追問他什麼,即刻趕往海神廟,一路上路過海皇宮與四海城,發覺這些水族非但沒有受到傷害,反而在借神力修煉。
甚至有水族認為,這是九殿下準備的第二場祈福。
鐘離淨皺了皺眉,沒有停留,轉身飛向海神廟。
剛落地,察覺到他回來的白英和靈徽便出來了,鐘離淨看着海神廟上空光柱,開門見山。
“怎麼回事?”
真正回到海神廟時,鐘離淨能更直觀感受到這道聯結海國結界的光柱,他先前的猜想果然沒錯,這就是方才在禁地裡消失的那些海神神力,亦或者是,就是海國往年來每回用來為海國子民祈福的殘餘神力。
分明在上次祈福之後已經用盡,今日竟複蘇了?
白英道:“方才海神廟的神力忽然複蘇,神力彙入結界,我和靈徽便先趕了回來,但殿下閉關之時我和靈徽并未離開過海神廟半步,也不清楚這些神力是怎麼回來的。”
海神神力複蘇,毫無征兆彙入海國結界,福澤四海,靈氣如甘霖落到海國每個角落,不亞于往年每一次祈福,這股神力不僅能滌蕩心魂,更是玄妙精純,能助人感悟修煉。
鐘離淨回想着出關後遇見的一切,一個答案在心中呼出欲出,不再追問此事,轉頭叮囑白英和靈徽道:“上次祈福,你們都透支了不少靈力,這股神力應當會持續很久,你們可以感悟修煉,突破瓶頸。”
聽他這麼說,就是沒問題了,白英與靈徽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二人便就地打坐修煉。
二人剛入定,蘇天池和紅绫、洛汐察覺異常也回到了海神廟。鐘離淨沒有多做解釋,讓他們趁着溢散出來的神力還沒有消失,跟守護海神廟的其餘鲛人一并感悟修煉。
當年白玉笙為海國重鑄的結界十分完善,經過神力加持,結界越發牢固,依稀透出一股震懾四海的神力威壓,而神力彙入法陣,短短一個時辰,便與結界法陣完美融合了。
與此同時,彌漫在四海的神力也随之慢慢減弱,海神廟上空的光柱比先前也黯淡幾分。
但鐘離淨能感覺到,海神廟内仍舊藏着一股生生不息而又浩瀚如海的海神神力,它隻是不再外露,而是隐藏在暗處守護海國子民。
而這一次,鐘離淨再一次感應到了海神廟中由海神留下的殘餘神力凝成的靈域的存在。
它沒有消失,反倒愈發穩定。
這種穩定是可以持續很久的,鐘離淨進去轉了一圈,發覺靈域裡生機盎然,也終于浮現出一座他上回并未發現的遠古大陣——
有此陣在,海神留存此地的殘餘神力便可生生不息,流轉不止,即便用完了也會再複生。
海域内的殘餘神力被吸收得差不多,像靈徽和蘇天池等境界低的,修為都隐隐往上浮動了一個小境界,待海皇宮與四海城平靜下來後,鐘離淨收到了應麟的幾道傳音催促。
彼時鐘離淨正與鏡靈在海神神力凝聚而成的靈域中鑽研遠古大陣,想将其描摹下來慢慢參悟,等完成後才有心情去看應麟發來的傳音,停留在海神廟上傳音符所化的靈魚已經足夠湊成一個完整的海底生物鍊。
鐘離淨不緊不慢地接過一尾靈魚,便聽見應麟似乎刻意壓抑卻也難掩激動的聲音,“老九,你趕快來海皇宮一趟!師父要見你!”
白英修為已至化神期,這次感悟神力讓她的瓶頸有些松動,但收獲沒有白英和蘇天池他們大,她平複靈力,睜眼起身,有些無奈地搖頭笑了笑,“十殿下還是急性子。”
但應麟的話也叫她有些奇怪,“不過十殿下方才所說的師父……九殿下,可是今日在禁地出了什麼事,與海神廟複蘇的神力有關?”
白英曾是前代海皇海扶搖親自指派照顧鐘離淨的鲛人侍女,天賦不弱,如今又身負蛟龍血脈,成為教養海神族殿下的祭司,本就是極聰慧的人,很快就找到異象的真相。
她已經猜到,鐘離淨也無意隐瞞,颔首道:“禁地有個殘陣,蘊藏濃厚的海神神力,如今該是轉移到了海神廟,這兩個地方都有一座相通的大陣,也促成海神廟遠古大陣的重啟,隻要大陣不滅,此後這些神力不會再枯竭。這陣中,還有一個人。”
“海神神力生生不息,如此一來,往後海神廟仍舊可以為海國祈福,提升海國的戰力,太好了!”如今海國的頂梁柱都是小的小弱的弱的海神族人,神力祈福是可以提升海國子民的天賦與肉身力量的,白英不由大喜,又謹慎地問:“那個人是誰?”
鐘離淨道:“海扶搖。”
白英驚愣住了,“大祭司!”
她很清楚大祭司對鐘離淨有多重要,而鐘離淨面上卻不見喜色,白英便收斂起心中驚喜。
“原來方才十殿下說的師父正是大祭司!可大祭司已隕落二十多年,前段時間因為取定海珠,連肉身都已……今日又怎會突然出現在禁地,殿下,可是大祭司有什麼問題?”
大祭司對她來說有再造之恩,也算是她的恩師,可她同樣清楚大祭司已經隕落,如今突然出現卻是詭異,她身為祭司更該謹慎。
如今的海扶搖似乎是年少模樣,性情與以往也很不一樣,但蛟龍血脈之間的感應做不得假,鐘離淨是海扶搖同胞妹妹海酌華的親兒子,與他在整個海國裡是最親近的人,也可以确定這個海扶搖就是真的。
可他确實也不像以前的海扶搖。
白英畢竟照顧過鐘離淨十幾年,看着他長大,對他的性子也算了解,他不說話,便是說明海扶搖有問題,卻不能說他是假冒的。
思索了下,白英溫聲道:“不管如何,總要親眼見過,親口問過,才知道真相。九殿下,海神廟和幾位岸上的小友便交給我,想必此刻十殿下也快亂了,您且去海皇宮吧。”
鐘離淨默然點頭。
海神廟和禁地的異常他已查清,接下來該是禁地裡出現的海扶搖了,他不再多留,将其他還在原地入定打坐的人交給白英便離開。
海上星陣光芒熾盛,人間已入夜,應麟不是一位嚴肅的海皇,有海神神力這等機遇,他讓海皇宮的水族都去感悟,故而鐘離淨到時,海皇宮中許多水族還在打坐修煉。
而應麟的親兵鲛族統領早已率一批水兵替換上這些缺口,正在海皇宮門前等着鐘離淨。
一見到鐘離淨,那鲛族統領當即松了口氣,恭恭敬敬地朝鐘離淨行禮,“九殿下,您可算是來了!代理海皇已經催了不下十遍……”
人是應麟用慣提拔上來的,鐘離淨不認得,隻淡淡瞥他一眼,鲛族統領心中便不寒而栗,悻悻閉嘴,往後退開,“代理海皇在……”
沒等他說完,鐘離淨已用縮地成寸術消失在他眼前。鲛人統領先是一愣,不由自主長松口氣,不知不覺,額頭上已滿是冷汗,他伸手抹去,緊繃僵硬的脊背才放松下來。
雖說九殿下不久前才救了海國,可九殿下氣勢太盛,即便許多海國子民對他感激推崇,可真正與他碰面時總是難免有些害怕。
那就好像是源自血脈的碾壓,叫他們敬而生畏。
鐘離淨走前在鲛人少年身上留下了一道印記,根本無需任何人帶路,很快就找到了他所在之處,但當他抵達當年母親海酌華留給他的洞府,鐘離淨站在山下看着山上飄下如銀帶一般瀑布良久才飛身入山。
海酌華與海扶搖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一個鲛人血脈多一些,外形偏向鲛人,一個蛟龍血脈多一些,偏向蛟龍,正如雪凰和應麟姐弟二人,年少時他們是住在一個洞府的。
如今海國的老人大多已在百年前的劫難中死去,這件事,就連應麟姐弟也是不知道的。
鐘離淨之所以會知道,還是海扶搖親口說的。
他不清楚是應麟姐弟把鲛人少年帶到這裡,還是鲛人少年自己要來的,剛踏入洞府結界,無需走出多久,就見到了他們幾人。
鲛人可以上岸,但天性更愛水,此刻鲛人少年便泡在瀑布之下的明湖裡,應麟跟他姐姐雪凰站在岸上,還在跟鲛人少年說話。
“師父别急,我已經給九哥傳過信,他會來的。”
“這話你已經說過十遍了。”
鲛人少年在淡青色的湖水中擺動銀白絢爛的鲛尾,與鐘離淨有幾分相似的眉眼瞥向岸上,分明該是偏向溫柔的長相,卻透出幾分頑劣來,但在看見鐘離淨時眼睛都亮了。
“淨兒,我在這裡!”
鐘離淨能看到他在那裡,見他眼巴巴朝自己招手,完全不似記憶中溫柔沉靜而又可靠的海扶搖,鐘離淨皺了皺眉,擡腳近前。
雪凰和應麟見到他後松了口氣,應麟過來接他,難得一臉殷勤,“師父一直說要見你,我們怎麼勸都不勸不住,他差點就要自己出去找你了,他還說海神廟的事不用管。”
雪凰知道他想打聽海神廟到底怎麼了,可當着鲛人少年的面這麼說不大好,便輕咳一聲,補充道:“我們也是擔心海國子民。”
鐘離淨目光掃過這對姐弟,落到水裡的鲛人少年身上,後者揚起臉沖他一笑,很是慈祥。
明明是這稚嫩年少的容顔,偏要故作和藹可親。
看來他不在時,雪凰和應麟姐弟已經被折騰過了。
鐘離淨道:“無事,不過是海神廟的神力複蘇了。”
應麟暗松口氣,随即瞪大眼睛,“神力果真複蘇了!”
這對于海國來說無疑是大喜!
雪凰面露喜色,“太好了,不過怎麼突然就……”她說到此處反應過來,愣愣看向水下。
水下的鲛人少年沖他們歪頭一笑,讓雪凰不禁想起,年少時的鐘離淨與他是有些像的,就是冷冰冰的,臉上好像寫着生人勿近。
鐘離淨并未多話,擡手一揮,一抹白金色的鲛紗便蓋在了水下鲛人少年瑩白瘦削的肩上。
“說說吧,你是誰。”
鲛人少年身上原本隻披了一層薄薄的鲛紗,在水下待了這麼久,早就松松散散滑落手臂,他見肩上多了一層鲛紗,眨眼說:“顔色不錯,可我是鲛人,魚是不用穿衣服的。”
鐘離淨道:“鲛人也是人。”
鲛人少年像是聽見什麼笑話,鲛尾一甩,雪白的雙手撐在岸邊岩石上,撐起上身靠近鐘離淨,一條銀白色的鲛尾在水下折射出炫彩的光輝,絲毫不亞于星陣耀眼的星光。
“淨兒,你覺得我是誰?”
應麟見狀想上前說點什麼,雪凰先一步按住他手臂将他攔下,搖了搖頭,讓他先别急。
老九比他們都聰明,也更懂分寸,信他不會錯。
姐弟二人的心靈感應讓應麟停下來,可是看着鐘離淨與水下的鲛人少年對峙總有些不安。
鐘離淨俯視着鲛人少年,冷冽藍眸冷若覆霜,“你身上有舅舅的氣息,但并非完整的他。”
應麟怔了下,眉心緊鎖。
鲛人少年似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而後笑着回到水裡,悠然在水下擺動悠長的鲛尾。
“不愧是我最最親近的外甥,猜的一點都沒錯。我确實不是完整的海扶搖,但我就是海扶搖。”鲛人少年笑吟吟打量着鐘離淨和雪凰姐弟,“不過呢,我是曾被海扶搖剝離的一魂,又或者是他的過去、他的心魔,阻礙他修煉八荒錄成就大道的私情。”
鐘離淨垂眼,“原來如此。”
應麟聽得雲裡霧裡,迷茫道:“這又是什麼意思?”
看他們姐弟俱是一臉茫然,鐘離淨解釋道:“我跟你說過,不要修煉八荒錄後三重,正是因為八荒錄這部功法有問題。八荒錄乃是海神族先輩得海神點化的感悟,并不完善,修煉到後三重時,若不能舍下私情,無欲無求,便會走火入魔,難成大道。”
這些話鐘離淨是說過,不過應麟沒想到八荒錄的弊處如此嚴重,姐弟二人對視一眼,已然猜到前代海皇海酌華是因何而死,也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應麟道:“難怪師父後來越發冷淡寡言,總惹其他水族和白相不快,隻有在收到你的回信時才會笑。”
鲛人少年笑道:“誰讓我們天賦血脈受限,若是不修煉後三重心法,即便有三件神器在手,白相修為高深,有他在,主身也無法長久鎮守海國,于是我便被剝離本體了。”
他靠在身後一塊岩石上,擡手看向海上星光,透着些許銀白、與常人相比有些尖長的指甲上映着星光,讓他很是滿意地點了頭,“白玉笙當年重鑄結界留下這個星陣時,這星光還沒有這麼好看,我的淨兒真厲害。可是比起星光,我更喜歡日光。”
他說着看向鐘離淨,“不過我也是真正的海扶搖,我是被他剝離本體的分魂,我是他的一切私情,他曾經的一切,我也是他珍藏的過去,替他記着他的妹妹、好友、你。”
海酌華已自戕,好友也罷,剩下的一人便是鐘離淨。
應麟說不酸是假的,他攥緊拳頭,張了張嘴,還是沒忍住問出來,“那我師父他已經……”
“你是說本體嗎?”
鲛人少年聳肩,“他已經隕落了啊,你們知道的。也是他的身魂徹底隕落,被他藏在靈域裡的我才能真正蘇醒。這麼說來,海扶搖已經隕落了,但少年時的海扶搖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