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麟抿緊薄唇,黯淡垂頭。
也就是說,記得他這個徒弟的師父徹底隕落了。
鲛人少年看他如此難過,便遊了過來,趴在岸上仰頭看着他說:“你也不必太過傷心,我便是海扶搖,你也是我的徒弟,隻可惜我這個分魂的力量太弱,沒辦法再教你什麼。”
應麟頓了頓,搖頭不語。
分魂和主身還是不同的。
雪凰默默拍了拍應麟肩頭,安慰無聲而又蒼白。
看這對姐弟好像不太能接受自己,鲛人少年撇了撇嘴,又轉頭看鐘離淨。鐘離淨一直在看他,那雙藍眸似乎有懷念,也有傷懷,但他的神色很平靜,不熟悉的人看不出來。
鲛人少年沖他眨巴眼睛,“我隻記得你,你是我好友白玉笙和妹妹海酌華的孩子,在主身隕落前,曾經交待我一件事,讓我記住你,我的好淨兒,你與我的妹妹真的很像。”
鐘離淨在他面前蹲下,“手。”
鲛人少年臉上有些疑惑,卻二話不說地伸出手。
鐘離淨握住他的手腕,将一道靈力探入他體内,鲛人少年并未阻止,隻是笑着看着他。
應麟姐弟看到鐘離淨此舉都很困惑,即便眼前的海扶搖隻是分魂,他也是真的海扶搖。
應麟有些緊張,“你在幹什麼?”
回答他的是鲛人少年,“他在感知我的魂力,還有我身上八荒錄的力量。八荒錄上第八重心法上說,歸于本真,才能修成大道。主身的我剝離私情,才勉強修煉了第九重心法,而後将我封印在靈域當中。他并未抹殺我,隻因我是私情,而非惡念。”
他忽地一頓,眯起眼露出享受的神情,高興地看着鐘離淨,“我的好淨兒,知道我魂體虛弱,丹田枯竭,特意為我療傷,我真的很高興。你對我這麼好,難怪主身要我看好你。”
鐘離淨并未被他的言語攪擾,捏住他的手腕接着傳送靈力,“你沒了,舅舅才真的沒了。”
應麟頓時明悟,越發緊張。
“很嚴重嗎?”
海扶搖笑道:“并無大礙,我被封印在靈域中待了近百年,在海神神力中沉睡,我的魂體已逐漸修複完整,而在主身隕落之時,又用秘法将自己最後一道分神通過時空亂流融入我體内,我便是真正的海扶搖。”
鐘離淨點頭,“舅舅雖然沒有成就大道,但通過八荒錄,也感悟到了自己的時空秘法。”
海扶搖點頭,“不錯,但很可惜,不是人人都能成為海神,我終究也隻是一個柔弱鲛人。”
鐘離淨松開他的手,“舅舅為海國付出的心血、在修道一路上的犧牲,早已超越了血脈限制。若無意外,他也會成就屬于自己的大道。你的魂體很虛弱,需要回海神廟。”
海扶搖欣喜地握住自己的手腕,“小時候妹妹也總是這樣嚴肅,淨兒,你和妹妹真的很像。”
鐘離淨怔了下,别開臉起身,“你說舅舅在隕落前曾以秘法将一道分神融入你體内,那舅舅隕落究竟是被誰所害,你又知道多少?”
海扶搖眸光一轉,“主身隕落,似乎是因為白相和他請來的那位海外來客,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那位應該是真神,但主身也不清楚他的來曆,隻知道他對海神的事很在意。”
應麟驚道:“真神?這世間竟還有真神沒有飛升?可他要是真神的話,又為什麼針對海國?”
海扶搖笑着說:“說不定就是為了海神密藏來的吧。”
鐘離淨看着海扶搖的眼睛問:“除了這些,還有嗎?”
海扶搖道:“我隻是一條魚,一個分魂。哪怕主身的分神與我融合,他隕落時與我相隔甚遠,我又在沉睡,接收不了他的所有記憶的,何況淨兒,主身也不知道那人是誰。”
分魂哪怕在神力中蘊養多年,成為一具新身,與主身的感應還是在的,但到底還是分魂,隻擁有主身為數不多的小部分修為。
他身上隻有極少的蛟龍血。
鐘離淨凝望他一陣,說道:“如今海神廟的神力恢複,有遠古大陣在,神力不會再斷,你可以留在海神廟好好休養,重新修煉。”
海扶搖無比放心地朝他伸手,“那淨兒帶我走吧?”
鐘離淨從不知道他的舅舅年少時是這樣熱情的性格,不大适應地皺着眉頭,自儲物戒中取出一件飛行法器,是銀白的蓮花寶座。
蓮花寶座飄到水上,海扶搖似乎有些失望,也擺動鲛尾坐了上去,隻是剛出水,他就拖着漂亮的鲛尾操控寶座靠近鐘離淨,挨着他肩頭深吸一口氣,“也好像妹妹的氣息。”
鐘離淨僵了下,“坐好。”
海扶搖應了聲,乖乖坐回蓮花寶座上,甩着自己濕哒哒的鲛尾,看去就不大安分的樣子。
應麟看鐘離淨要帶他走,還是有些不放心,“不如就讓師……讓小師父留在海皇宮吧,大家知道他回來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海扶搖聽見小師父這個新稱呼笑了笑,看向鐘離淨。
鐘離淨沒有與他争搶,隻問應麟一個問題,“你猜被舅舅剝離的私情裡,為何沒有海國?”
應麟忽地怔住。
妹妹、友人和外甥,甚至自己的過去都是被海扶搖剝離的私情,卻獨獨留下守護海國。
是了。應麟心道,師父已經死過一次,如今身體虛弱,哪怕他再不舍、不放心,也不該再讓師父牽扯到海國這些勢力紛争當中。
鐘離淨很順利便将海扶搖帶回了海神廟,白英見到他時很是激動,奈何這個海扶搖并不記得她,卻裝記得,跟她聊了好一會兒。
年少的海扶搖,話這麼多嗎?
就算白英去給他安排海神廟的住處後,他轉頭又拉腼腆的靈徽說話,鐘離淨在遠處看着,心中海扶搖穩重溫柔的印象逐漸崩塌。
身邊的紅绫吸溜口水的聲音讓鐘離淨迅速回神,眸中閃過一絲寒意,冷冷看向她,“看什麼?”
一股寒意自腳底上湧,直直爬到脊背上,紅绫察覺到鐘離淨的殺意,立馬擦着嘴角搖頭。
“沒什麼!我不是覺得他很香很想吃掉,我就是覺得他很好看!比我見過的鲛人都好看!”
這純屬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打自招了,鐘離淨冷睨她一眼,晾她也沒有這個膽子,便問她:“你那個師兄,一直沒有消息?”
紅绫不遺餘力地踩着謝魇讨好鐘離淨,“沒呢,這種花花腸子的蛇妖族多了去了,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忘一個,師嫂與其等他,不如換個聽話乖巧的,你看我怎麼樣?”
這師門的妖族全都不正經,鐘離淨涼涼瞥她一眼。
“這麼想替代他?”
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可看人的眼神卻極冷,紅绫縮了縮脖子,飛快搖頭,“不敢了!”
鐘離淨沒再與她多說,忽而眉心一緊,轉身去了後殿内,取出一枚刻着九曜宮的玉符。
玉符正在閃爍,在他手中飛出一行金色小字——
“奈落城求助,速歸?”
鐘離淨低聲喃喃,奈落城,不就是昔日的仙京嗎?
這枚傳信玉符是九曜宮之主白乘風給他的,而整個九曜宮裡,也唯有白乘風能找到他。
這個時候,白乘風讓他回去?
鐘離淨本已有離開海國之意,偏偏這個時候海扶搖的分魂醒了,他思索片刻收起玉符,回到後殿前。海扶搖很喜歡這片湖,眼下就趴在岸邊,叫了洛汐和蘇天池過去說話。
從回來之後,他嘴巴就沒停過。
跟白英靈徽這些海國水族也罷,跟岸上來的客人也這麼自來熟,确實不像曾經代替妹妹打理海國近百年,溫柔沉靜的海扶搖。
但世間能留下一個海扶搖的分魂,已是萬幸。
鐘離淨清冷眸底湧上一抹懷念之色,卻見海扶搖忽然朝他招手,他垂眸斂去眼底情緒,緩步上前,蘇天池和洛汐已經被海扶搖打發走了,海扶搖盯着他看,又招了招手。
“你蹲下來。”
他是海扶搖的分魂,鐘離淨願意給他面子,屈膝蹲下,不料海扶搖拉住他的衣襟湊近過來,在他懷裡嗅了嗅,鐘離淨按住他手背,不着痕迹擰了下眉頭,“你在幹什麼?”
“你身上多了外人的氣息,明明才剛剛走開一下子。”
海扶搖眯起眼,面露懷念,“聞起來,是熟人。”
鐘離淨剛剛隻是去看過白乘風給他的玉符,聞言要退開,海扶搖又說:“是要走了吧?”
鐘離淨頓了下,垂眸看他。
海扶搖利落地松開他,“那就去吧。你跟妹妹一樣,喜歡外面的世界,我也很喜歡。”他遺憾地說:“可惜我現在太虛弱,還不能離開海國,你去外面安置好,再接我過去吧。”
鐘離淨抽了抽嘴角,他可從來沒有這個意思。
“你為何想要我走?”
海扶搖笑了笑,“因為你身上流着妹妹的血,而我跟妹妹自小一起長大,很了解她。主身告訴我,你不屬于海國,外面的天地才是你該去的地方,我當然是聽主身的話了。”
鐘離淨感覺眼前這個曾經年少的海扶搖有些别扭,因為這些話,舅舅當年跟他也說過。
在他決意離開海國時,舅舅說過,海國隻是他的出身,不該是他的枷鎖,他該去岸上。
而眼前這個海扶搖目光自上往下打量着鐘離淨,又招手讓他靠近,小聲說:“你去外面可一定要小心,别把我的外甥孫累着了。”
鐘離淨恍然回神,面色冷沉。
“你……”
肚子裡兩顆蛋被他察覺到了,鐘離淨本能要動怒,可見到海扶搖的臉,他又無可奈何。
海扶搖笑得有些得意,“主身可是現任的海神族族長,而且我們血脈很近,我能感覺到的。淨兒,你也不想讓其他人這件事吧?”
這個分魂總是笑眯眯的,可絕對不是個省油的燈。
鐘離淨問:“你想幹什麼?”
海扶搖指着自己,“你叫我一聲小舅舅,我就不說出去。我也不跟主身搶,但是應麟都叫我小師父了,你是我的親外甥,你見了我連一聲舅舅都不叫,我真的很不高興。”
鐘離淨抿了抿唇,“小舅舅。”
叫是叫了,可是一字一頓的,聽着就很是生硬。
還好年少的海扶搖很容易滿足,勉強滿意,“好吧。”
他看鐘離淨面色越發冰冷,想了想,又說:“自己在外要小心,出事就報海國大名,你為海國做了這麼多事,海國該保你的。别學你娘,當年我為了追她上岸,找了好幾年都才找到,原來她是隐姓埋名,甯肯吃苦頭也從不告訴任何人她是海國公主。”
鐘離淨怔了下,原來當年是母親先離開海國的嗎?
“三日後,我帶人離開。”
鐘離淨閉了閉眼,眸中怒氣消融,輕聲道:“這幾日,能跟我說說母親和白玉笙的過去嗎?”
聽他的語氣有了緩和關系的意思,海扶搖笑眯了眼。
“好呀!”
海潮依舊,明月升空。
妖族腹地,極樂宮。
妖王殿墨玉的地闆跟血水洗過似的,血腥氣極重,身上有着明顯妖紋或妖身特征的妖族們正将一具具隻剩黑骨骷髅的屍身拖走。
赤鱗帶着道盟傳回來的消息進入大殿,一路上妖族紛紛跪下行禮,他在殿中梭巡一眼,便轉身去了後殿,門前覆蓋結界,他并未硬闖,躬身行禮,“主上,道盟有動靜。”
殿中的主上很快回應,撤去了門前結界,緊跟着,傳出來一道低沉含笑的男子嗓音——
“進來吧。”
赤鱗帶着書信進殿,推開殿門,便見一身黑衣的妖王正背對着門前盤膝而坐,殿中殘留的妖氣帶來的威懾叫他的雙腿像灌了鉛一般沉重,不敢近前,隻等妖王将那一截二指長、中心泛紅的瑩白妖骨收回去。
直到螣蛇遺骨被收回去,赤鱗渾身一輕,也松了口氣,“螣蛇遺骨威壓太強了,待妖王完全煉化為己用,也無需再忌憚那道盟的十二聖君,還有那九曜宮的盟主白乘風了。”
謝魇笑了笑,“可我大概沒時間完全煉化了。”他說着起身,露出一張在晦暗燈火下陰沉而蒼白的俊美面容,他的化形極好看,矜貴雍容,隻可惜一雙琥珀豎瞳太過陰冷。
解決完了極樂宮的瑣事,吸收了好些妖族的妖力,進一步煉化螣蛇妖骨,他心情不錯,笑容卻有些無奈,詢問赤鱗:“道盟又出了什麼事,我還要去看看我那兩顆蛋呢。”
赤鱗将手中書信呈給謝魇,有些疲憊地說:“您才剛回來,要不屬下就去一趟直接幫您把人接回來養着吧?這次道盟的動靜還不小,屬下想,或許您會有興趣親自走一趟。”
謝魇接過書信,搖頭說:“我去都不行,别說你了,現在還不是把他們父子帶回來的時候……”他頓了下,看着手中書信,豎瞳浮現笑意,“奈落城出事了?我還真想看看。”
赤鱗就知道自己沒猜錯,“近來道盟幾大上宗與奈落城的天道院來往密切,已有不少道盟修士趕往奈落城,聽聞是有什麼先天靈寶要出世,他們要搶,妖魔道也有人想搶。”
謝魇猶豫了下,還是搖頭。
“我得去海國一趟。”
赤鱗問:“可屬下聽說,奈落城不隻有即将出世的靈寶,還可能藏了螣蛇當年留下的護心鱗。”
謝魇頓了頓,琥珀眼瞳随即凝成一條豎線,“當真?”
螣蛇是千年前的妖族至尊,一滴螣蛇妖血便助謝魇奪了極樂宮妖王之位,如今還沒有煉化的螣蛇遺骨又讓他實力大增,可他還沒有真正蛻變成螣蛇,或許缺的就是護心鱗。
謝魇沉聲道:“靈寶何時出世?”
赤鱗知道他動搖了,妖王不務正業,他這個妖族大長老也很煩的,可要是為了增強實力的話他是贊同的,當即笑應,“一個月後,奈落城天道院,會舉行一場論道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