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乘風笑容有些牽強,又不放心地再三叮囑鐘離淨。
“至于道盟,你是年輕一代中最出色,也未曾被魔種染指的人,别看今日你當衆與幾大上宗的前輩争執,他們是兇,卻也是明白人,不會怨你,幾大上宗更不會為難你。”
鐘離淨似乎聽進去了,看向肩上那隻手,“你們妥協放出魔神時,便已經決定好要與魔神同歸于盡,再趁機先除去極樂宮遏制螣蛇之禍,将新的道盟留給我們這些年輕人?”
白乘風欣然颔首。
然而不等白乘風開口,鐘離淨神色一變,又問他:“你說殺白千仞,是為維護九曜宮,那,讓我去天道院鎮守古仙京呢?你早知白千仞與鬼窟勾結,卻不知道,白千仞早與玄幽古教餘孽、甚至與魔神交易嗎?”
他還是不信。
白乘風心下一頓,反問:“千仞與魔神有過什麼交易?”
鐘離淨看着他,“你不知道嗎?”
白乘風沒有回答,隻道出鐘離淨的心意,面露失望。
“你還是不信我。”
被揭穿後,鐘離淨并未否認,他的态度卻無疑證實了白乘風的話,他勾起一抹嘲諷笑意,退後一步避開白乘風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顧師伯說你有千般無奈,才讓我去天道院,但其實在古仙京看到你的時候,我就已經猜到了。上次回來時,你跟我說,白千仞是我繼任盟主的墊腳石,想來至少在那個時候,他在你眼裡就已經成了棄子。”
“我也是。”
鐘離淨勾唇嗤笑,分外嘲諷,但卻是在嘲笑自己。
“白千仞與魔神為伍,而我助天道院鎮守魔神,那麼即便白千仞所作所為被揭穿,我的存在也可為九曜宮證明立場。那麼在我拼了命阻止魔神逃出封印陣時,義父又在做什麼?你在古仙京外,助魔神打破封印陣,讓他逃出古仙京,而我哪怕自燃精血也依舊白費功夫,功虧一篑!”
在白乘風面前,鐘離淨向來是任性的,但與對待外人的冷淡不同,他始終關心且敬重自己這個義父,就算之前因為白千仞父子有過争執,鐘離淨一氣之下離開九曜宮,也還是會為白乘風四處搜尋療傷靈藥。
可今日,鐘離淨的态度極不敬,看白乘風的眼神也相當陌生,讓白乘風心中很是不悅。
“淨兒,與幾大宗門一樣,九曜宮也深受魔種所害……”
“我知道。”鐘離淨點頭,“我知道,連顧師伯都被魔種所害,想來那些常年閉關的太上長老們也沒能逃過這一劫。我也知道,你将我當做棋子或許是無奈的,可妖王呢?”
白乘風若有所思,“妖王?”
鐘離淨道:“你知道他是妖王,是什麼時候?他一直跟我在一起,你又為何沒有提醒我?”
“還有那日……”
鐘離淨頓了頓,沉聲質問:“在古仙京,你為何當着妖王的面,暗示我與你共謀對付妖王?”
白乘風訝然,“你不信我,原來是因為妖王,但當日許多人在,我若不這麼說,讓你與妖王撇清關系,如何護住你?至于妖王,我也是在你從海國回來後才猜到,能引動螣蛇異象出現的妖族,即便不是螣蛇轉世,也是妖族不容小觑的大妖之一。”
他負手身後,語氣很是不滿,“你們入古仙京後,做了什麼,我們在外面也能看到一二,我能猜到他是妖王,其他人也能猜到。但若是讓我再見到他,我還是會下令追殺他,我的兒子,不是他能染指的。”
九曜宮的白仙尊從來不是一個會将打打殺殺放在嘴邊的人,他能這麼說,說明他确實對謝魇很有意見,也是真的對謝魇起了殺心。
鐘離淨問:“隻是如此?”
白乘風如往常一般坦蕩,“淨兒,為父又何曾害過你?”
鐘離淨默然不語,像是要從他身上找到一絲破綻。
白乘風依舊坦然,還有心思與他說起笑,“你險些斬殺魔神時,我們都在看着,魔神幾次催促,今日你與争執的幾個老家夥那時還在誇你年少有為,可惜魔神現在還不能就這麼死了。我本不想讓你插手這些事,那日才兇了你,誰知道你會站到蕭雲鶴身邊,說來若非立場不同,那些老家夥怕是也要跟蕭雲鶴那樣和我搶兒子。”
白乘風伸手靠近鐘離淨瘦削的肩頭,未料鐘離淨竟更快一步退開了,這讓白乘風有些猝不及防,手僵在半空,溫和笑容慢慢消失。
“淨兒還是不信為父。”
鐘離淨看着他,終究沒有再猶豫,嗓音涼如海水。
“回九曜宮時,白千仞說,三十多年前,他與大巫祭做了一個交易,便是用我的命,為你換一條生路。他答應了,所以他要殺我,但他沒有成功,而你,當時護住了他。”
白乘風愣了下,追問道:“竟是如此,他當時隻說,控制不住血脈本能……他怎麼這般傻,那千仞可有與你說過,最後如何了?”
鐘離淨看着他除了驚訝之外毫無異色的臉,心底卻是難以言喻的寒涼,或許還有失望。
“他沒說,也或許是不想說,但我知道,方才在這裡,他有片刻是清醒的,也是心甘情願死在你手裡的,或許他也猜到你會動手,但比起顧師伯,他更願意死在你手中。”
這話裡的諷刺與懷疑也未免太過明顯,白乘風面色變得難看,“淨兒,你還是在怨為父?”
鐘離淨搖頭,極平靜地取出被歲月磨平紋理的碎玉。
“這是你的玉佩吧,雲國的鐘離明風,就是白乘風。”
看到那枚早已是陳舊破碎的碎玉,白乘風面色驟冷。
鐘離淨看他這般反應,心下已是笃定,“三百年前,我母親離開海國,舅舅為尋她上岸,在雲國救下一個叫鐘離明風的孩子,随後又結識了他的同族天驕,白玉夫人之子鐘離笙。後來鐘離家為免雲國國主降罪迫害嫡系,連累白玉夫人身死,舅舅與鐘離明風、鐘離笙就此離開鐘離家。”
“我舅舅海扶搖,同時身負海神族與鲛人族血脈,生來有着一條與衆不同的銀白色鲛尾。”
鐘離淨诘問的聲音本可以更冷漠,出口時卻有些沙啞,“我不會忘記舅舅的模樣,也知道生父白玉笙便是白玉夫人之子鐘離笙。當年收我為義子時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百餘年前,因為無意間覺醒入魔領域後無法控制,在天道院傷了人,鐘離淨不想讓更多人受傷,于是悄悄離開了天道院,便是當時來尋蕭雲鶴的白乘風追上他,纏着哄着要認他做義子,還抛出誘人的籌碼——
他可以助當時化名白瑾的海皇宮九殿下克制本能,從而在清醒時控制住這片入魔領域。
但除了蕭雲鶴,他是唯一一個真的能讓九殿下清醒過來的人,這才把人哄回了九曜宮。
白乘風還忽悠少年時的九殿下,來人間就要入鄉随俗,改一個人族的名字,不要化名。
于是他親自給剛認的義子起了個名字,九殿下在海皇宮時單名一個淨,他卻讓人姓鐘離。
剛來到人間不久的海皇宮小殿下自也是有傲氣的,不肯改名,問過他為什麼要姓鐘離。
他卻說,我本家便是鐘離氏,你自然也該姓鐘離。
這簡直莫名其妙。
可九殿下自幼就是受不得人糾纏的,尤其是剛到岸上,遇見的每一個人在他眼裡都很新鮮。
于是他便成了鐘離淨。
明明後來的白千仞還是随白乘風姓白,隻可惜當年的鐘離淨年少無知,未能預見未來。
時隔多年,親自去雲國走過一趟後,鐘離淨才明白這是為何,卻也因此不願回九曜宮。
此刻,他站在白乘風面前,眼裡的失望與迷惘未曾掩飾半分,“因為你就是鐘離明風,你與我的舅舅、我的生父俱是好友,所以在我離開海國後,很快便遇見你。你讓我成為鐘離淨,收作義子,又親手教養我多年,便是想還舅舅和我生父的恩情吧?”
若隻是知道這些事,白乘風的臉色還不會這麼難看,鐘離淨幾乎是他親手帶大的義子,他很了解自己養大的兒子,所以在鐘離淨取出碎玉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一切。
既然白乘風選擇沉默而不是否認,鐘離淨便接着說:“二十多年前,海國出事,舅舅隕落,是你這個好友趕去海國幫應麟穩住亂局。而我當時找到碧霄宗尋得生父的舊物,在赤水峰頓悟閉關,未能及時趕回去見到舅舅最後一面,也是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你與舅舅是好友。不久前,白相再次出手,我重回海國,才想明白當年被我忽視的細節。古仙京封印陣不穩,魔神本體被鎮壓,神識卻可以逃出古仙京,舅舅便是與他交鋒後獻祭海國而死。”
白乘風忽然出聲,“我知道。”
年幼時從天而降驚豔衆生的恩人,少年時救贖自己的知交好友,這樣好的一個人,即便已經隕落,終其一生,也很難讓人忘懷。
白仙尊也未能免俗。
鐘離淨頓了頓,便問:“當年我不在,你卻是在的,你知道舅舅被魔神所害,最終選擇救海國獻祭自身,那當時,你可是見過魔神?”
白乘風微垂眼眸,并未回話。
鐘離淨沒有再執意要他的回答,隻是舉起手中碎玉與他對峙,“不管有沒有,在我離開海國之後,趕回碧霄宗赤水峰時,在途中截殺我,讓我重傷險死的那個人,就是你。”
“就算你藏起了你的劍氣,擋住了你的臉,讓我認不出來,可你卻落下了這枚玉佩……”
鐘離淨深吸口氣,與白乘風對視,黑眸幽冷,嗓音低啞,“你問我信不信你,那我也想問問,義父,當年要殺我的人,為何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