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乘風向他走下來,神色仍是不虞,未開口便先歎息一聲,“正如你所言,你生父白玉笙與舅舅海扶搖皆是我少年時的恩人與摯友,我便隻是為了他們也要拼命護住你。”
“你我終究是父子,莫要為那些不相幹的人再争執了,你也莫怪為父狠心,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要怪,就怪天命如此。”
他一靠近,鐘離淨便往後退去,毫不掩飾防備之心。
“殺我,也是為我好?”
白乘風眸光暗了暗,語氣又恢複了先前的溫和,“天命難違,魔神也好,螣蛇之禍也罷,為父會為你清除一切阻礙,你隻需留在九曜宮好好休養,屆時生下妖胎便……”
他幽冷的目光落到鐘離淨小腹處,叫人毛骨悚然。
“吃了它。”
寥寥幾字,霎時讓鐘離淨脊背生寒,如墜冰淵,他本能地護住小腹往後退去,驚愕搖頭。
“你說什麼?”
白乘風劍意肅殺,不容置喙,“聽我的!妖胎身負海神族與妖王血脈,誕生時必會反噬母體,但若能順利生下來,與你而言就是最好的補品,不僅能助你恢複身體,還可助你提升修為!這樣的事,妖族常有,你非妖族,但妖胎生來便在吸食你的精血,若讓它活下去,你便會被吸幹!”
看他走近,仍在震撼中的鐘離淨匆忙回神,伸手要拔劍,白乘風卻更快一步按下劍柄。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淨兒,生下妖胎,你的身體便會衰敗不如從前,我知你面冷心熱,實則極重感情,恩仇必報。可妖王哄騙你損害自身孕育妖胎,為父是斷然看不下去的,如今妖胎既已存在,傷它便是傷你,為父也隻能從長計議,但無論你我如何争執,為父總是盼着你好的。”
他突然用力抓向鐘離淨手背,鐘離淨沒來得及躲開,也忘了他身上有舊傷,自己是可以掙開的,一擡眼便被他眼中的瘋狂所震懾。
“妖便是妖,與人族、海國水族皆不同,它隻是借你的身體生長,你無需将它當做人看!”
白乘風緊緊握住鐘離淨手背,眼底冷得滲人,“我答應過你舅舅會護好你,淨兒,你信不過為父,也要想想你舅舅,莫讓他失望。”
這一刻,鐘離淨竟覺得他與白千仞是有些相似的。
不愧是父子,都一樣瘋狂。
鐘離淨呼吸一窒,很快清醒過來,用力抽出手退開。
“為了提升修為狠心吞食親子,這種事,我做不到。”
“你會做到的,為父會幫你。”
白乘風看着他的手,也緩緩收斂起了眼底的癫狂暴戾,彎唇笑了笑,溫和如三月春風。
“你如今偏幫妖王,隻是被妖孽蠱惑了,非你所願,義父自不會看你一錯再錯,一切也還有挽回的餘地。你便先好好休養,待到生下妖胎那日,你不願做的,為父會替你做到,你手上也不會沾染任何因果。”
他不願做,他便要親自動手,将妖胎喂到他嘴裡嗎?
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條命!
鐘離淨怔怔看他,呼吸忽而變得沉重,再三搖頭。
“白乘風,你瘋了。”
白乘風置之一笑,負手身後,瞥向殿門前,揚聲道:“好了,你舊傷未愈,先下去養傷吧,正好羽皇殿的鹿少主也在,你們交情甚笃,有他陪伴,想來淨兒會好得更快。”
鹿少主……
小羽?
鐘離淨心下又是一驚,匆忙看向門前,果真見到一紅衣少年跟幾個九曜宮修士一起站在門前,個子小小的,跟衆人站在一塊怎麼看都有些可憐兮兮,瞧見他時,還硬擠出一個一眼就能看出很勉強的笑容來。
未等鐘離淨反應,白乘風便走向門前,一襲白衣,滿袖清風,雖身負舊傷,但眉宇不見一絲虛弱病态,自是應了坊間仙尊之名。
可鐘離淨親眼見過白乘風方才那瘋狂的模樣,擔憂小徒弟會被自己牽連,快步追上去。
白乘風自是要比他更快一步到殿門前的,鹿靈羽心虛緊張,見人近前,趕緊躬身行禮。
“晚輩鹿靈羽,見過白盟主。”
白乘風看着眼前故作乖巧的紅衣少年,又看看匆匆趕過來的鐘離淨,莞爾一笑,“往日聽你在淨兒面前總喊師爺爺,今日不叫了?”
方才白乘風勸自己吞食親子的荒謬話語鐘離淨聽得清清楚楚,此刻盯緊了他與鹿靈羽。
鹿靈羽不知自家師父在擔心什麼,臉上笑容也很是尴尬,小聲回道:“晚輩,晚輩都是私下與師父開玩笑的,盟主,晚輩知錯了。”
白乘風笑看鹿靈羽,“倒也不算錯,你喚淨兒師父,便也是本座的徒孫,這一聲師爺爺私下叫得,在本座面前,自然也叫得。”
鹿靈羽哪兒敢亂叫人,連忙用眼神求助鐘離淨。
鐘離淨毫不客氣地将人護在身後,“小羽乃是羽皇殿少主,如今偷跑出來,隻怕羽皇見不到人該着急了,還是先送他回羽皇殿吧。”
白乘風臉上不見方才在殿中争執時的怒氣,笑着點頭,“是該如此,不過鹿少主到底年幼,羽皇殿又太遠,讓他孤身一人回去,本座也不放心。本座會給羽皇傳信,留他弟弟在九曜宮一陣,想來羽皇不會拒絕,鹿少主便安心留下,多陪陪你師父。”
這要是從前,鹿靈羽立馬就答應了,可現在什麼狀況他心知肚明,他剛剛幫師父偷摸做了一些事壞了道盟的事,哪敢輕易答應?
白乘風無所謂他答不答應,轉頭笑着叮囑鐘離淨,“鹿少主已到了九曜宮,你這個做師父的,又是東道主,應當好好招待鹿少主,就别再出去了,你們師徒也好好叙舊。”
如今的九曜宮絕非什麼好地方,鐘離淨斷然拒絕,“小羽還是回羽皇殿好,我會更放心。”
鹿靈羽看了看白乘風,又看看自家師父,察覺到兩人不對付,乖乖閉嘴沒敢出聲,手指頭悄悄戳着衣袖的暗紋,心思百轉千回。
看來這一次雖然師父成功讓道盟暫時歇了讨伐極樂宮的心,師爺爺還是生了師父的氣了。
白乘風笑容淡了幾分,“莫要胡鬧,客人已經來了,哪有趕出去的道理?淨兒,你帶鹿少主回去吧,你這個做師父的做好表率,教好徒弟,想來羽皇那裡,也不會怪罪鹿少主近來年少任性鬧出的動靜。”
看來師爺爺知道自己是師父的同謀,打算秋後算賬?
鹿靈羽心下猜測,不安咬唇,額角也冒出了冷汗。
鐘離淨伸手按了按小徒弟手臂,以示安撫,便看向白乘風,“你還是從前的白乘風嗎?”
白乘風眸光一頓,笑意不達眼底,“白乘風就是白乘風,從前與現在的白乘風,不都是我?”
不一樣的。
鐘離淨雙目凝望他,又像越過他看到了另一個人。
“從前的白乘風,至少光明磊落,他或許偶爾不像個靠譜的盟主,狂妄、執着、自負,偏又重情重義,以為自己能教好幾個義子,保護所有人。他不在意什麼名聲,從來不會對自己人動手,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有可能挽回的人,也絕不會牽連無辜。”
而現在的白乘風,先殺了白千仞,又特意讓人将鐘離淨的小徒弟鹿靈羽帶回九曜宮“做客”。
當年初見時那一縷無塵春風,早就悄悄有了變化。
這話裡明示的那個“無辜之人”鹿靈羽脊背立時濕透,僵着身體站在原地,心裡惴惴不安。
但白乘風沒有看他一眼,隻是深深看了鐘離淨一眼。
“從前的淨兒與現在的淨兒也不同了,越發不聽話了。你也乖一些,為父護不住老二,但若拼了這條老命,想來還是能護住你的。”
他言罷禦劍離開,也不知要去何處,鐘離淨看着他越發瘦削的背影,眉頭緊緊擰起,思索了下,便拉着鹿靈羽朝九曜宮外走去。
然而還沒走幾步,一柄劍攔住前路,是顧劍聲,他已換下殘破道袍,銀質面具冷峻無匹。
鐘離淨提劍上前一步,擋在鹿靈羽面前,“顧師伯。”
顧劍聲看了眼白乘風離開的方向,語氣無波無瀾,“奉宮主命,帶鹿少主去客房休息。”
看來白乘風是打定主意要用鹿靈羽讓他自願留在九曜宮,鐘離淨僵持須臾,收起靈劍。
“小羽随我回房。”
顧劍聲颔首,“宮主吩咐過,眼下多事之秋,鹿少主乃羽皇殿少主,不得有任何閃失,可以随大師侄回房,但不能離開九曜宮半步。”
鐘離淨面色冷淡,“我知道。”
就算鐘離淨早就猜到他們的意圖,聞言仍是滿懷譏諷,隻是懵懂的小徒弟被卷進來,向來不願意妥協的他,這次終究還是妥協了。
白乘風不似以往,變得連鐘離淨這個與他相處了近百年的義子,都覺得他瘋得有些可怕。
他與白乘風到底父子一場,不論白乘風是不是真的顧及父子情分,目前看來白乘風都不會真的對鐘離淨動手,鐘離淨是可以離開的。
他可以不顧一切讓自己殺出九曜宮,卻不敢帶着鹿靈羽一起賭命,小徒弟幫過他不少。
誰敢笃定如今的白乘風還會不會給羽皇殿這份薄面?
鐘離淨伸出手,輕輕揉着鹿靈羽發頂,“别怕……”
他一開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甚是沙啞,不由頓住。
鹿靈羽暗松口氣,敏銳地察覺到自家師父似乎有些不适,他眨了眨眼,蹭了蹭鐘離淨手心,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反過來安慰人。
“師父放心,我不怕。”
鐘離淨怔了怔,緩緩搖頭,如今被困在九曜宮的,不隻是他和小羽,還有腹中兩顆命運未知的妖蛋,這是延續着他血脈的親骨肉。
看着鹿靈羽臉上故作輕松的笑容,鐘離淨心底忽然湧上來幾分酸澀,又或是方才壓抑了許久委屈憤怒,他攬住鹿靈羽,将人抱緊。
他阖眼,将所有的迷惘不安藏在鹿靈羽單薄的肩上。
“别怕……師父護着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