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在他們二人踏出城門,穿過那層金光時,沒再聽到什麼鈴聲,也沒有任何異動。
謝魇暗松口氣,與鐘離淨相視一笑,身後的化神修士仍看着他們的背影,眉頭緊鎖起來。
身側的金丹弟子看他如此緊張,便小聲問他:“師叔何必如此小心,内門弟子可都是我們九曜宮的核心天驕,輕易可得罪不起。”
化神修士搖了搖頭,緊盯着鐘離淨的背影,“今日城中捉妖,不得不小心,況且這位師兄,我總覺得眼熟,定是在哪裡見過……”
但具體是在哪裡,他一時間又實在想不起來。
謝魇聽着二人的悄悄話,不動聲色扶着鐘離淨走出城門外,大抵走出三步之外,一串震懾心魂的銀鈴聲叮鈴一聲,在耳畔回蕩。
謝魇下意識禦劍,“走!”
下一刻,守城衆弟子猛然驚醒,那化神修士睜大眼睛看向二人背影,當即也召出了靈劍。
“此乃妖孽!攔住他們!”
話音落下,靈劍已然飛來。
謝魇暗罵一聲,放出妖劍将靈劍擊飛,當即将鐘離淨攬入懷中禦劍離開。那化神修士吐出一口血,趔趄幾步才被身側弟子扶着站穩,再看二人遠去的背影,恍然大悟。
“我想起來了……妖孽帶着那受傷之人,是鐘離師叔!快去追!這妖孽劫走了鐘離師叔!”
謝魇可不管身後的人怎麼說,出了天瀾城,對他來說已經沒有太多顧慮,他聞聲回頭瞥了一眼,彈出一道劍氣,身後追來的弟子全都倒飛出去,謝魇正要跟鐘離淨邀功,笑容一頓,急忙抱着人閃退到右側。
燃着獵獵火焰的靈劍自他們原先所在的位置飛過,一擊不中,飛快地折返回去。謝魇抽空回頭看了一眼,禦劍者是城門前一個方才出現的白衣人,看着修為約莫有合體期!
“放開你手裡的人,否則,今日本座的劍必斬殺你!”
百丈外,城門前那人的傳音落入二人耳中,謝魇挑眉,“口氣挺大,這是九曜宮什麼人?”
鐘離淨怔了怔,按住謝魇掐訣的手,“是我師叔……不要浪費時間,先找地方……”他頓了頓,急喘一口氣道:“我靈力快耗盡了。”
看來是鐘離淨在意的人……
謝魇撇了撇嘴,便沒有理會顧行遠,召回妖劍離開。那邊顧行遠見他掉頭就走,一着急也召回靈劍追了上來,一邊揮出炎陽劍氣。
“站住!”
謝魇忙側身避開,一頭紮進林中,他不喜火,不想跟顧行遠打,奈何他一直緊追不舍。
“你這師叔……挺難纏。”
鐘離淨蒼白眉心緊蹙,“他多半是聽到我被挾持才追來的,讓我跟他說兩句吧……謝魇!”
一簇炎陽之火擦着謝魇耳邊燎過,沒傷到他,卻也燙得他耳尖泛紅,也燒了大片山林。
謝魇豎瞳陰沉下來,“你看他願意聽我們說話嗎?”
鐘離淨眨了眨眼,正要說話,餘光瞥見前方一道若隐若現的光影,忙拉緊謝魇的衣襟。
“快躲開!”
謝魇愣了,“什麼?”
他沒能領會到鐘離淨的意思,但見他這般戒備,正要調轉方向,卻已撞入了一片輕薄到幾乎連他的神識也看不穿的水膜之中,眼前所見仍是山林,卻是另一處背陰的山林。
看着四周俨然不同的景色,謝魇忙禦劍停下來。
“這是……”
鐘離淨環視四周,“應是小傳送陣,還套了一個環陣,情急之下你我都無暇分辨,但距離并不遠,我還是能感覺到五師叔就在不遠。”
不得不說,能讓他們二人中招,繞是精通陣法的鐘離淨,也頗有些欣賞這個布陣之人。
謝魇神色警覺,“誰會在天瀾城外布下小傳送陣?”
他攬着鐘離淨落地,妖劍随即環繞二人身側,沒等謝魇多想,一聲師父便在身後傳來。
鐘離淨回頭看去,就見紅衣少年在身後不遠跑來,許是太過匆忙,他的發絲有些淩亂。
“小羽?”
鹿靈羽紅着臉點頭,靠近鐘離淨後又馬上停下,擔憂道:“師父,你受傷了?你身上好重的妖氣……”他看向謝魇,突然便運起靈力作勢要動手,“是不是這個妖族傷了你?”
“别動手!”
鐘離淨緩緩搖頭,看他的眼神有些欣慰,很快想起什麼看向他身後,果然是空無一人。
“聽聞白乘風讓人送你們出城了,白三長老呢?”
鹿靈羽心虛收手,“我聽說師父失蹤,不放心師父又進不去,想來城東駐紮着幾大上宗的人,師父就算出城也不會走那邊,我便四處逛逛,正好看到顧長老在追你們……”
他說着又瞪了謝魇一眼,不知是不是謝魇妖氣未收斂,他心裡毛毛的,臉上也滿是防備。
“這個人的氣息好像假謝子陵!”
謝魇神識掃過四周,确定這裡隻有他,也笑起來。
“又是一個小狗鼻子,是我。”
鹿靈羽怒目而視,“你還敢承認!你罵誰是小狗?”
鐘離淨看在眼裡,搖頭失笑,不防丹田忽然傳來一陣劇痛,悶哼一聲,往謝魇懷裡倒去。
他臉色本就蒼白,鹿靈羽再顧不上與謝魇争執了,本想扶鐘離淨,快碰到他手臂時後知後覺一股駭人的妖氣彌漫出來,讓他心頭一悚,連忙縮回手,脊背更是莫名生寒。
不可靠近,危險!
這是源自血脈的本能,讓鹿靈羽的手僵在半空,“師父,你身上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妖氣?”
謝魇狹長眼眸一派冰冷,自顧自運起妖氣安撫妖胎。
但他送往鐘離淨腹中的大量妖氣同樣如同被卷入了無底深淵,根本無法緩解鐘離淨的痛苦,也無法安撫妖胎,鐘離淨疼得說不出話來,隻按住他的手背讓他别再做無用功。
妖胎要出世,安撫它們已經沒用了,謝魇給的妖氣也隻會讓它們更快成熟,更快出世。
腹中陣痛越發頻繁,幾近枯竭的丹田也在用痛意提醒鐘離淨他快撐不住了。鐘離淨輕撫小腹,緩過這陣痛,便叮囑鹿靈羽道:“小羽,你快回去找白三長老,早日回羽皇殿,九曜宮的事、道盟的事都與你無關,師父……我往後,怕是護不了你了。”
鹿靈羽聽這話不對,又因血脈本能不敢觸碰鐘離淨,小心地問:“師父,你到底怎麼了?”
沒有人會比鐘離淨這個做師父的更了解鹿靈羽這個徒弟,他不說開,鹿靈羽怕是不會走。
鐘離淨閉了閉眼,索性直言,“我腹中妖胎即将出世,今後,應是也很難回九曜宮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竟不敢看鹿靈羽的眼睛,垂眸道:“你已經幫了我許多,莫要再被我牽連,小羽,你走吧。”
鹿靈羽瞠目結舌,目光落到他小腹上,徹底愣住。
“師父,你說……什麼?”
忽地,九曜宮弟子的聲音在遠處山林傳來,“妖氣消失在這裡,他們走不遠,四下搜查!”
“這麼快就追來了?”
謝魇面露不悅,打斷他們師徒的對話,“鹿少主,不管你如何看阿離,我和他都必須走了。”
鐘離淨心下一頓,反應過來,是了,他是怕徒弟知道自己腹中孕有妖胎,會後悔成為他這個師父的徒弟。但眼下他們還在九曜宮的地盤上,為了妖胎,他必須要離開。
鐘離淨讓自己慢慢平複心情,看向呆怔的鹿靈羽道:“這些日子,多謝你的幫忙,小羽,往後要照顧好自己,好好修煉,我走了。”
說過道别的話,謝魇将鐘離淨攬入懷中要走,鹿靈羽才回神,什麼血脈本能什麼恐懼不安都被抛之腦後,急忙上前拉住鐘離淨衣袖。
“師父!”
鐘離淨腳下一頓,不知該不該回頭,謝魇卻急得很。
“鹿少主,我們……”
正頂着妖氣威懾血脈翻湧的鹿靈羽紅着眼瞪謝魇一眼,便近乎急切跟鐘離淨解釋起來,“師父,我隻是很意外,也有點失望……原來,我果然還是做不了師父的道侶。”
鐘離淨聽他說失望,眸光一暗,但後話……他回頭看向鹿靈羽,不料鹿靈羽卻頭回極輕柔而非莽撞地撞入他懷中,語氣很是沮喪。
“師父要去極樂宮嗎?那我以後還能見到師父嗎?不管怎樣,師父都是我最喜歡的師父,從師父撿到我那天起,永遠也不會變!”
他着急道明自己的立場,像是生怕會被鐘離淨誤會。
若非謝魇在身後扶着,如今的鐘離淨已虛弱到這樣小小的碰撞都會倒地不起,他靠着謝魇站穩,愣了一下,擡手輕揉鹿靈羽發頂。
“小羽……師父也不知道,我将來會去什麼地方。”
他如今已經看不清前路,不知将面對的是何等艱險。
所以這次,他不能帶鹿靈羽去。
謝魇看着抱在一起的師徒倆人,心底不由冒起酸氣。
“阿離,九曜宮的人就快找過來了。你那師叔還在後面,說不定白乘風也在,他可不想讓你生下妖胎,若再被幾大上宗發現,你我今天都别想走,到時不隻是我這個妖王,腹中孕育妖胎的阿離你也逃不了。”
鹿靈羽聞言從鐘離淨懷裡退出來,他的臉色有些發白,因為鐘離淨身上的妖氣似乎越來越重,他這個小小羽族還是有些撐不住了。
但聽到師父會有危險,鹿靈羽還是緊張地抿緊唇。
“師父,真的要走嗎?”
鹿靈羽認真地看着鐘離淨,對謝魇,又充滿懷疑,緊緊抱住鐘離淨手臂,像要以此證明自己絕對不會輕易讓他奪走師父的決心。
“跟他走,真的安全嗎?”
鐘離淨知道他不放心,跟着看了謝魇一眼,幽藍眼眸中也閃過一絲迷惘,但回答卻很利落,“如今跟他走,應當是我最好的選擇。”
謝魇頓了頓,彎唇一笑。
鹿靈羽以為他是在得意,看他的眼神越發不滿羞惱,又幽怨地看了眼鐘離淨小腹處,便皺着小臉歎了口氣,依依不舍地松開鐘離淨。
“我去引開他們。”
鐘離淨愣了下,“小羽,不……”
松開鐘離淨後,不再直面他腹中那股駭人的妖氣,鹿靈羽輕松了不少,他暗松口氣,眨了眨泛紅的雙眼,笑說:“師父不用擔心,我是羽皇殿少主,有大哥護着,再說我隻是路過這裡,什麼也沒看到,就算是到了白盟主面前,他也不會對我如何的。”
他又看了眼鐘離淨看不出來究竟的平坦小腹,眼神迷茫卻又信賴,“師父,雖然不清楚為什麼你會在這個時候離開九曜宮,但師父做的決定,一定是師父認為最好的路,隻要是師父選的路,小羽都會幫師父。”
遠處的動靜越來越近,九曜宮的人就要找來了,鹿靈羽說着後退兩步,露出燦爛笑容。
“以前我總想着,隻要有我陪伴,師父就不會孤單了,現在……很快就會有更多人陪師父了,以後,我要和師弟師妹一起孝敬師父。不過他們的妖氣好像有點太吓人了。”
他總算想明白了,這吓人的妖氣,其實是血脈壓制。
能讓他羽族少主不安的血脈壓制,定是比他強的。
鹿靈羽沒忍住說了出來,但對于師父血脈的延續,即便被妖胎血脈壓制,他也對其生不出半分厭惡,說着耳尖泛紅,眼神又很期待。
“不愧是師父的孩子啊……”
鹿靈羽由衷喟歎,又警告謝魇:“混賬妖王,你最好護好我師父,若是哪天讓我聽到你對我師父不好,我們羽皇殿可不是好惹的!”
謝魇不是頭回被人威脅,沒忍住失笑,卻也認認真真地攬緊鐘離淨,“我自會護好阿離。”
鐘離淨仍是不同意鹿靈羽的提議,“小羽,你不用……”
“我知道師父不希望我為你冒險,但我也希望能為師父做點什麼,我破殼時,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師父,也是師父親手養大了我,在我心中,師父就是我最親最親的人。”
鹿靈羽想了想,小聲補充道:“比我親大哥還要親!”
鐘離淨訝然,“小羽……”
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但向來古井一般平靜的心間卻泛起了波瀾。他知道小徒弟黏人,卻從來不知道,自己在他心裡如此重要。
鹿靈羽搖了搖頭,笑容看去仍是那般天真無邪,他深深看了鐘離淨一眼,腳步卻往後慢慢退了幾句,輕聲道:“師父不用擔心我,我還想看師弟妹破殼呢,我走了,師父。”
他果真沒再停留,轉頭奔向顧行遠等人尋來的方向,沒有回頭,因為回頭定是要不舍的。
鹿靈羽悶頭往前跑去,心中有些不甘,也松了口氣。
很多年前,師父在雨夜中撿到剛剛破殼的他時,說過的第一句話,他一直牢牢記在心中。
師父說,你也沒人要嗎?
那時候,鐘離淨剛跟義父白乘風為了白千仞欲謀害兄長一事争執,因白乘風偏幫白千仞,鐘離淨選擇離開九曜宮,就如他來九曜宮那時一樣毫無準備,走時也靜悄悄的。
越是了解鐘離淨這個師父,鹿靈羽就越是心疼他,越是想要守護他。他知道,師父自幼沒了生父,生母一心修煉,很少關心他,後來又在他面前自刎,而在海國,師父更是不祥的異類,幾乎被所有人排擠。
師父是為了不讓養大他的舅舅海扶搖為難,才離開海國的,也是為了不傷害他的好友和師長才離開天道院,但當年将那個孤寂少年帶去九曜宮的人,最後還是放棄了他。
在那個雨夜撿到鹿靈羽的鐘離淨,才是被所有人不要的那個人。如今,白乘風又為了妖王一事,與鐘離淨争執,甚至是決裂……
鹿靈羽知道,師父其實最怕孤獨,最怕被人丢下。
從生父生母隕落,到舅舅被害,再到義父的背叛……
他不想師父再傷心了。
看到不遠的九曜宮弟子,鹿靈羽又彎起嘴角笑起來,還好,以後會有更多人陪着師父了。
鹿靈羽甚至有些驕傲,他這未來的小師弟或小師妹啊,一定是比妖王那倒黴生父更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