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魇面色驟白,“不一樣。”
鐘離淨笑問:“哪裡不一樣?”
謝魇啞口無言。
那時他在氣頭上,認定阿離這個徒弟背叛了自己。
可此刻,不一樣……
鐘離淨在為自己生下妖胎。
謝魇一時無法厘清自己亂糟糟如線團一般的心緒,卻也對鐘離淨似怨恨似嘲諷的話氣不起來,他隻是心疼鐘離淨,以及……慌亂。
他的心徹底亂了。
但這不能再拖了。
謝魇深呼吸平複氣息,他讓自己握緊匕首的手穩定下來,低下頭在鐘離淨唇上輕輕一吻。
不似以往或輕佻或玩笑,他的親吻極輕柔,甚至可以說上一聲虔誠,也極認真,極沉重。
“阿離,對不起。”
他想,他應當是錯了。
鐘離淨笑意淡去,伸手貼近謝魇頸側,抹去将牙印上半幹的血水,沙啞嗓音透出幾分疲憊。
“謝魇,動手。”
上空閃過冷厲電光,積累許久的雲層間終于響起了第一道雷聲,在絲雨飄落之際,血水染紅山洞中的淺池,妖氣迅速彌漫整片山脈。
血脈壓制不受拘束地往外擴散,方圓百裡萬獸俱寂,群妖緘默,晦暗死寂中,雷雲翻湧。
山洞中支開的結界擋下山中風雨,一簇紫色妖火照亮洞中,染血的匕首就躺在雪白獸骨一旁,挨着它的是兩枚拳頭大的白蛋,然而山洞中所有人注意力都不在它們身上。
謝魇正在為鐘離淨包紮,傷的人是鐘離淨,他的臉色反倒比鐘離淨還蒼白,還要難看。
止血包紮,蓋上衣衫,将腹中刀傷藏起來,謝魇的餘光每每觸及那處,都會止不住顫抖。
鐘離淨太累了,他躺在玄色衣袍上合眼小憩,氣息微弱,他從未有過這般虛弱的時候,弱到隻要寒風一吹,就能要了他半條命。
謝魇不敢靠近他。
鐘離淨承受不起他的妖力,唯有黑發鏡靈能用海神之力為他回複元氣,謝魇隻能在一旁看着,不敢眨眼,豎瞳緊緊盯着鐘離淨。
鏡靈不再掩飾自己的敵意,将謝魇擋在身後,淡聲道:“小主人傷了根基,那丹藥藥力已經耗盡,仍是無法填補主人傷勢一二,這裡也太過簡陋,靈氣駁雜,不宜養傷。”
謝魇隻看着鐘離淨,一個眼神也沒有分給他,“我已傳信回去,馬上就會有人來接我們。”
他怕吵到鐘離淨休息,刻意壓着聲音說話,往日總帶着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稍顯陰冷。
鏡靈瞥向他,“妖族的人?”
謝魇隻是心亂了,不是傻了,聽得出來鏡靈的有意刁難,狹長眼眸總算朝他看了一眼。
“我的人,可信。”
二人說話聲音再小,外面一陣陣嘈雜的雷聲也同樣讓鐘離淨無法安眠,他皺着眉頭睜開眼,便見到謝魇與鏡靈之間隐隐在對峙的氛圍,聲音越發無力,“你們在吵什麼?”
謝魇原本陰沉的面色頓時換上溫柔神色,繞開鏡靈半跪在鐘離淨身邊,手已經快碰到鐘離淨,發覺還有血水沒有擦洗幹淨,自己又天生體溫低,便背過手恰了個除塵訣。
“沒吵什麼,阿離可還疼?我這裡還有一些丹藥。”
他用妖力清洗幹淨手上殘留的血迹,便翻找起自己的儲物法器。鐘離淨是乏了,也沒錯過他的小動作,腹部刀口仍在作痛,但妖胎已被剝離體外,丹田安穩下來,他也恢複了幾分力氣,這便牽住謝魇衣袖。
謝魇頓時僵住,眼神不解。
“怎麼了?”
鐘離淨問:“蛋呢?”
謝魇眸光暗了暗,很快别開眼,将兩顆拳頭大的白蛋從地上捧起來,輕輕放到鐘離淨手邊,臉上的笑容有些牽強,“都在,它們已有靈識,對了,蛋上面果真有螣蛇印記。”
鐘離淨跟着看向他所指的位置,兩顆蛋都通體雪白,隐隐透出幾分瑩白靈光,妖氣也很重。
其中一隻妖蛋上赫然有一個閃閃發光的暗紫螣蛇印記,而另一隻,卻是黯淡的藍色波紋。
鐘離淨伸手撫過兩顆蛋,一種血脈相通的感應忽然便出現在心間,他怔了下,指腹從那與自己肩上圖騰如出一轍的螣蛇印記上輕輕掃過,便捧起另一枚靈識薄弱的白蛋。
生來親近的血脈感應于鐘離淨而言頗為新奇,但也沒有忽略這兩顆蛋一強一弱的事實,就連外形,也是一顆比另一顆略大了點。
謝魇對兩顆蛋并不熱絡,隻一直看着鐘離淨,他在那一顆弱一些的蛋上停留多了些,謝魇心中便有數了,解釋道:“看來他們各自繼承的血脈各有偏重,我們往日給他們喂的力量,大一些的蛋吃得多了,小的就少了,小的那隻,成熟也要晚一些。”
怕鐘離淨擔憂,他馬上又改口說:“不過還好,大的蛇蛋先一步成熟了,小的那隻也接近成熟,破殼前好好養養,也能填補回來。”
妖胎離開母體,便不會再主動吸食母體的精血靈力,鐘離淨通過血脈感應分辨出兩顆蛋大的那顆靈識活躍,小的那顆則十分安靜,應該就是如謝魇所言,沒成熟的迹象。
鐘離淨點頭,“不是死蛋就好。”
誠然,他身上有一半人族血脈,一半海神族血脈,生來便是人形,從未想過自己會生下兩顆蛋。不過族中也有不少身負海國其他血脈的兄弟姐妹,有一些出生時便是蛋。
就如應麟,以及在鐘離淨後才慢慢破殼而生的那些族弟族妹,多少能給鐘離淨一些慰藉。
這時摸着兩顆蛋,鐘離淨不免由衷生出幾分感慨。
“好小。”
謝魇看着他,聲音輕柔得像哄孩子入眠一樣,“阿離肚子就這麼大,它們這麼小已經快要了你半條命,放心,破殼前還能再長長。”
鐘離淨幽幽斜他一眼,這時候就不能說幾句好話?
二人圍着蛋小聲說話,倒将鏡靈晾在了一邊,見鐘離淨已經醒來,鏡靈也恢複以往溫和,飄近前解釋道:“主人可還好?此地不宜養傷,方才妖王說,已經派人來接主人。”
鐘離淨這才擡眼看他,“知道了,你辛苦了。”
鏡靈彎唇笑了笑,搖頭道:“主人沒事就好。”
謝魇覺得這個鏡靈人前人後兩張臉,就算沒說自己壞話,也讓人不舒服,偏又挑不出刺。
這會兒鐘離淨正虛弱着,謝魇也不想讓他再費心,隻将他的手緊攥在掌心裡。謝魇自己也不知道,他現在看鐘離淨的模樣滿是依賴,就好像溺水的人死死抱緊救命稻草。
“這裡離極樂宮不遠,我通知了大長老,就是阿離在妖市見過的赤鱗,他會親自過來的,阿離再歇一會兒,等他到了我們就走。”
鐘離淨點頭,仍是頻頻看向身邊兩顆妖蛋,分明還那麼小,那微小的血脈感應卻總是牽扯着他的心神,他身體再累也不想睡去。
轟隆隆的雷聲接連響起,吵得鐘離淨耳朵疼,心神也跟着一震,沒由來地升起幾分不安。
鐘離淨輕撫心口,仰頭看向天井上,“你們有沒有聽到,外面的雷聲好像越來越大了。”
謝魇道:“這片妖林向來詭異,山中又有不少妖獸,即便有血脈壓制震懾,也不可久留。”
“血脈壓制?”
鐘離淨看向手邊兩顆蛋,“它們還這麼小,眼下妖氣已散得差不多,能震懾妖獸多久?”
說來也怪,兩顆蛋自被謝魇從鐘離淨腹中取出來後,妖氣初時很重,沒多久又慢慢散了。
謝魇也解釋不清楚,兩顆蛋是他親自取出來的,可他隻要看它們一眼,就會回想起方才沾滿血水的一幕幕,當即火燎一般移開眼,不錯眼地看着鐘離淨,“放心,還有我。”
洞外的雷聲時不時響起,大雨将落未落,隻飄落滴滴絲雨,卷着電光沒入林中,驚走暗中潛藏的妖獸,飓風席卷肆虐,頗為壓抑。
随着雲間雷雲翻湧,鐘離淨漸漸感到心口窒悶。
“這雨,好像不對……”
鏡靈聞言仰頭看向洞外雷雲,溫和面色驟然大變。
“主人,這不是尋常的雷雨,這是……雷劫威壓!”
謝魇道:“什麼雷劫?”
鐘離淨靠在他懷中緩了口氣,同樣驚疑,回頭問謝魇:“可是有妖族大妖在這附近渡劫?”
不等謝魇回答,鏡靈便說道:“這方圓數百裡,唯有主人與妖王兩位大乘期,但若非接近渡劫期,怎會引來雷劫?”他思索了下,當場掐算起來,而後睜大雙眼,猛回頭看向鐘離淨與謝魇,準确來說,是在看兩顆蛋,“不是渡劫,是天罰!是主人和妖王結合生下的妖胎招來的天罰!”
此言一出,謝魇與鐘離淨面面相觑,他們到底也是修煉到大乘期的修士,方才心神都在妖胎上,二人反應過來都不約而同地望向上空,神識透過天井的豁口探向劫雲。
天穹烏雲密集,但偏偏正好籠罩在他們所在的山洞上空,而那雲層間閃爍的雷光洩漏出的三分威壓,就算是神識也無法凝視太久。
山洞中靜得落針可聞,直到又一聲響雷驚醒二人。
這座隐藏在群山之中的高峰周遭氣壓驟降,虛空中電光閃爍,幾乎都在圍繞這這座山峰。
鏡靈掐指算了又算,臉色越發凝重,“劫雲已成,這片區域也被雷劫鎖定,很快天罰便要降下!吾算了三次,雷劫目的都是妖胎!”
造化鏡的預知鏡靈推演能力極為精準,否則當年也不會被魔神抓去,眼下山洞中也僅有他們三人兩蛋,若劫雲是追随他們而來,他們自己自然也會有感應,但都不是他們。
鐘離淨心中仍有些震撼,下意識看向兩顆白蛋。它們僅有拳頭大,妖氣在出世時溢散出去後便都收斂回到蛋裡,它們一動不動,極為安靜,可鐘離淨觸碰到它們時心跳卻極快,他終于明白,這是血脈感應。
收斂妖氣,是妖蛋躲避雷劫的本能,但雷劫将至,它們自知被雷劫鎖定,正在恐懼顫抖。
這血脈感應将妖蛋的情緒更多的傳送給了生下他們的鐘離淨,鐘離淨心跳加速,胸口悶痛,急喘一口氣才從血脈感應中抽離出來,他抓住謝魇的手腕,整個人都在顫抖。
“怎麼會是他們?他們才剛出世,怎會有天罰?”
謝魇将他擁入懷中順氣,“莫急,我們再等等。”
“等不了了!”
鏡靈冷眼看向謝魇,斬釘截鐵道:“血脈太強,有事也非好事,尤其是這螣蛇血脈!千年前,螣蛇與海神同歸于盡,卻也留下千年業障,妖王得了螣蛇傳承,這份業障,最終也落到融合了主人神血的妖胎上,所以它們生來便要背負罪業,招緻天罰!”
鐘離淨怔住,“千年業障?”
謝魇也是一愣,豎瞳緊了緊,反駁鏡靈道:“若是螣蛇留下的業障,為何不是沖着我來?”
鏡靈冷笑道:“因為妖王雖得了傳承,卻還未進階成真正的螣蛇,可你的血脈,卻是天生的螣蛇血脈,這份業障,便越過你落到他們身上。”他說着急忙勸說鐘離淨:“主人,這天罰定是避不過了,我們快走!”
“竟是如此嗎?”
鐘離淨沒有過多考慮,他的回應便是将兩顆妖蛋護在自己掌心下,“你先走吧,我要留下。”
一觸碰到兩顆妖蛋,血脈感應便将濃烈的情緒傳達給鐘離淨,鐘離淨有些頭疼,随即低聲苦笑,“雲夫子曾給我們算過一卦,說我腹中妖胎近期會有一場大劫,而我也會被血脈牽連,受到重創。我本以為,這一劫應在方才,如今看來,該是天劫。”
“還有白乘風……”
鐘離淨話音一頓,“他也勸過我,若要保住妖胎,我或許會死,我也以為他隻是在吓我。”
謝魇咽喉發緊,欲言又止。
雷雲間天雷隐而不發,威壓卻悄無聲息降下,連空氣都被擠壓變得稀薄,讓人喘不過氣。
鏡靈開始焦急,“主人,你身體虛弱,如何攔得住天劫?這次你本也是受螣蛇血脈牽連,不如就聽白盟主的先随吾離開此處吧!”
鐘離淨隻置之一笑,幽藍眼眸望向上空雷雲,絲毫不見畏懼,“我拼命生下他們,不是為了看他們剛出世,就在天劫下化為飛灰的。我既生下他們,這千年業障,我這個做父親的,自然也要跟他們一起抗。”
鏡靈急得捏緊拳頭,時不時擡頭看一眼雷雲,“可是主人,就算你留下,也無力抵抗天劫!”
鐘離淨搖頭不語,隻看向謝魇,二人眼神一交彙,什麼也無需說,謝魇緊繃許久的臉色便放松下來,勾起唇角笑了笑,站起身來。
“阿離累了,但我還在。”
謝魇目光落到鏡靈身上,暗含警告,“既然是因我的血脈招緻天劫,這千年業障,自然該我來承受,阿離留在這裡,你可看好了。”
分明沒有放出威壓,偏偏在這雙狹長而妖異的豎瞳注視下仍是叫人心神一震。鏡靈神色一僵,抿唇不語,他去,至少比主人去強。
謝魇又轉身看向鐘離淨,原本陰冷的琥珀豎瞳變得溫柔,倒映着他清冷而虛弱的面容。
“放心,隻是區區天劫,我定保你們父子安穩。”
這話定又是在哄他。
鐘離淨蹙眉,奈何他如今靈力還未恢複,對這話他也隻能點頭,将兩顆蛋攏到身邊護起來。
謝魇召出妖劍,轉身便走。
鐘離淨出聲叫住他。
“謝魇!”
謝魇聞聲回頭,眸中含笑,故作輕松,“怎麼了?”
鐘離淨眸中閃過一絲糾結,垂頭看了眼兩顆依稀在瑟瑟發抖的妖蛋,才又擡頭看向謝魇。
“我等你回來。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告訴你。”
謝魇眨了眨眼,揚聲大笑起來,便踏上妖劍,化為一道紫光往穹頂将要落下的劫雷飛去。
“知道了,小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