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魇半跪榻前,如何看都有些狼狽,鐘離淨冷如戛玉的低啞嗓音響起,他竟忽然紅了眼。
忘了要站起來,也忘了要說什麼,隻呆呆看着人。
鐘離淨也在看他,冰藍的淺色眼眸中慢慢轉為清明,眸光落到謝魇蒼白臉頰上的血痕。
謝魇一直沒說話。
須臾後,鐘離淨輕歎一聲。
“傻了?”
謝魇恍然回神,似窘迫地别開眼,很快又回頭,勾了勾唇,擠出有些勉強的笑。他握住鐘離淨的手,感覺到他柔軟手掌上的溫度,謝魇滿懷驚喜,豎瞳亮晶晶地看着他。
“阿離,你終于醒了。”
鐘離淨假裝沒聽出他近乎哽咽的語調,眨了眨眼,啞聲提醒:“脖子上的鱗片露出來了。”
謝魇怔了下,待反應過來,慌亂搖了搖頭,将他的手握進手裡,低頭把自己的臉藏起來。
鐘離淨由着他,隻是不知為何,彎唇輕聲笑了笑。
“還沒去療傷嗎?”
謝魇喉結滾動,唔了一聲。
他的氣息不太穩,似乎還在平複心緒,嗓音悶悶的。
直到鐘離淨将手從他掌心裡抽出來,謝魇才擡頭,明明長得一副精明像,卻仿佛被人抛棄的小狗一般,露出一臉倉惶無措的神情。
“阿離……”
鐘離淨擡手撫向他頸側若隐若現的鱗片,驚得謝魇咽下到嘴邊的話,下意識往後縮去。
鐘離淨斜他一眼,“别動。”
謝魇便僵在原地。
“你不喜歡,我收回去……”
鐘離淨自顧自伸過手,輕輕觸碰到他頸側墨色的蛇鱗上,陰涼滑膩的觸感讓他的指尖頓了頓,卻又将整個手掌輕輕覆上那片蛇鱗。
“阿離……”
謝魇身上有傷,妖力所剩無幾,才會讓蛇鱗妖紋露出來,他還記得鐘離淨說過不喜歡蛇,這是鐘離淨第一次主動觸碰他的蛇鱗,也是他頭一回被鐘離淨觸碰頸側命脈。
但鐘離淨臉上沒有半點嫌棄厭惡,也沒有松開手。
從一開始的僵硬不安後,謝魇心中升騰起幾分莫名其妙的愉悅,他滿是依戀地握住鐘離淨的手,喉結再次滾動,耳尖泛起一抹淺紅。
“阿離!”
鐘離淨的身體還是疲乏無力,手掌軟軟地被他握住,也沒有抽回去,輕聲道:“上來吧。”
謝魇又是一愣。
鐘離淨望了一眼枕邊,“我累了,陪我歇會兒吧。”
耗盡的精血本源得到了重燃,讓鐘離淨得以蘇醒,可身體仍十分虛弱,遠遠未能恢複到以往狀态,臉上仍有肉眼可見的虛弱病态。
謝魇豎瞳緊了緊,小心地握住他的手問:“阿離身上還有哪裡疼?我叫人過來給你看看。”
他正要起身吩咐身後的赤鱗,衣袖便被鐘離淨拉住。
“不必,睡會兒就好了。”
謝魇憂心忡忡,可對上鐘離淨那雙清冷固執的藍眸,他又忍不住想要遷就鐘離淨,想了想,握住他的手腕一探,鐘離淨體内靈力已如常在丹田經脈流轉,似是平穩無礙。
赤鱗默默看着,眨了眨眼,暗歎一聲,悄無聲息地退出殿外,還順手帶上了寝殿大門。
看樣子,赤鱗就知道主上一時半會兒是顧不上他了。
正如他所料,鐘離淨一句上來,謝魇就聽話爬上床榻,怕讓鐘離淨哪裡不舒服,他僵硬地躺在那裡一動不敢動。鐘離淨困乏地打了個哈欠,竟側過身,偏頭靠在他肩上。
謝魇身體越發僵硬。
鐘離淨似乎沒察覺,隻低聲問:“這是哪裡?”
謝魇垂眸看着他,捏了捏指腹,索性翻過身将人攬入懷中,手臂小心環過鐘離淨的腰腹。
他全程看着鐘離淨,像是生怕他突然有哪裡不适,嘴上也溫聲回着,“這裡曾名喚金蛇島,曾是我蛇妖一族一位長輩的洞府,遠離妖族各族族地,靈氣充沛,老妖王以前偶爾在此地閉關修煉,我接手後,将這裡改名為金麝島,僅有我的心腹能入島。”
鐘離淨着實是困了,強打起精神,又問:“蛋呢?”
謝魇輕聲應道:“無事,已經讓族中長老照看了。”
鐘離淨微微點頭,擡眼看他。
那,你呢?
謝魇見他眼裡似乎有話要說,卻偏不說,忽而心領神會,勾唇笑了笑,低頭親向他眉心。
“一切都好,困了就睡吧。”
鐘離淨眨眨眼,唇邊浮現出一縷笑意,嗯了一聲,果真阖上眼,靠在他懷中慢慢睡過去。
待他熟睡後,确定他元神逐漸平穩,丹田傷勢也在緩慢修複,謝魇才松了口氣,将落到他眼尾的一縷霜白長發撥到耳後,看着他的睡顔一陣,這才蹑手蹑腳地下床出門。
赤鱗還在殿外等候。
出了門,謝魇即刻收斂起臉上的疲憊之色,豎瞳多了幾分陰沉,帶着赤鱗走到廊下問話。
“你方才想說何事?”
赤鱗看了眼緊閉的寝殿大門,心知主上不想驚擾殿中那位,猶豫了下,靠近謝魇耳語。
謝魇豎瞳一緊,臉色沉下來。
末了,赤鱗小聲說道:“青兒姑娘還在那邊照看,不過情況不大好,還請主上盡快定奪。”
謝魇神色變得沉重,回頭看向寝殿,而後搖搖頭。
“她要什麼,盡量都給她送去,将族中幾位長老也帶過來……還有佘長老,也叫過來。”
赤鱗聞言就知主上選了留下,卻也隻能無奈應是,這便匆匆離開,往族中與極樂宮傳信。
鐘離淨這一睡,醒來已是黃昏。
他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到自己在一片溫暖如月光的空海中沉睡,再醒來時,丹田與經脈的痛苦已消失不見,丹田仍有餘溫,不過身體還是有些虛弱,靈力恢複也不多。
清晨睡去前,陪伴在鐘離淨身旁的是謝魇,這一覺醒來之後,他一眼見到的也是謝魇。
比起睡着前傷到連蛇鱗都藏不起來,謝魇的氣色不再慘白陰沉,正守在榻前打坐療傷。
鐘離淨怔了下,沒有起身。
謝魇敏銳地察覺到他的視線,很快睜開眼,看見他醒來後撤去妖力起身,赫然松了口氣。
“阿離可算醒了。”
鐘離淨身上力氣恢複了七八成,因為靈力不多,身體還有些乏力,便由謝魇扶他坐起來。
聽到謝魇這話,意識完全清醒的鐘離淨看向了窗外。
支開半格的窗縫間,一縷夕陽暮色悄悄潛入殿中。
“我睡了很久?”
“隻是三日。”
謝魇雙眸緊緊盯着鐘離淨,又扣住他的手腕探了探脈,才點頭道:“丹田和靈脈的内傷已然恢複大半,元神也安穩了,看來無礙了。”
鐘離淨眸光一頓,有些意外,“已經過去了三天嗎。”
隻是三日,對謝魇來說已經足夠漫長,不過相較于先前或許不知要等待多久直到兩顆蛋破殼才能用上精血填補之法讓鐘離淨醒來,如今鐘離淨平安醒來,謝魇已極慶幸。
謝魇取出一個玉盒,拿起裡面散發金色靈光的丹藥送到鐘離淨唇邊,“阿離這次傷得不輕,來,先把小還丹吃了,恢複一些元氣。”
精純藥力撲鼻而來,鐘離淨一聞就知道這是極品丹藥,便聽謝魇的,張口服下丹藥,極品小還丹一入體瞬間便化為藥力潤澤全身,讓他感覺笨重的身體頓時輕盈了許多。
但很快,鐘離淨便察覺丹田内有些異常,他内視丹田,便發覺丹田内多了一枚灼灼生光的淺金色靈珠,而他身上的靈力源頭,也是這枚靈珠,它的氣息也讓人感到熟悉……
“海神之力?”
鐘離淨驚愕擡眼看向謝魇,“我是怎麼醒來的?”
謝魇看他的臉色紅潤起來,心底暗松口氣,聞言也有些詫異,“阿離真的一點都不記得?”
鐘離淨搖頭,忽而想到什麼,急得抓住謝魇的衣袖。
“蛋呢?”
難得看到鐘離淨這般着急,謝魇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笑出聲,拉過鐘離淨的手解釋道:“無礙,讓族中長老照看呢,我先前說過的,阿離忘了嗎?那你上回醒來還說我吵?”
上回醒來的事,鐘離淨還有一點印象,當時他太累了,沒跟謝魇說幾句就又睡過去了。他自然記得自己是因為什麼才會這般虛弱,今日才清醒過來,第一時間自然是要找蛋的,偏偏兩顆蛋還都不在他身邊。
看謝魇神色如常,鐘離淨也有些恍惚,搖頭道:“隻是上回醒來時總聽見你在耳邊說話,卻聽不清,你做了什麼,我丹田怎會……”
謝魇今日極為溫柔,雙眸黏在他身上似的,見他面露疑惑,便溫聲笑應:“阿離應當也能認出,這是玄元珠,或許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也是它,讓阿離重燃精血本源。”
他說着露出遺憾的神色,指尖撩起鐘離淨滑落肩頭的一縷霜白長發,眼底閃過一絲心疼。
“阿離如今還是精血匮乏,日後慢慢休養回來就好。”
謝魇将那日鐘離淨失去意識後的事一五一十解釋了一遍,末了看着鐘離淨,眼神極認真。
“以後不要再這樣沖動,你在那,我總要回來的。”
玄元珠能助他重燃精血本源,也隻是恢複本源和少許精血,身體要恢複以往狀态,還需慢慢療養,還有他的修為,也不如從前了。
這些鐘離淨都能感覺到,他并不後悔當日所為,看着謝魇指縫間霜白柔滑的長發,他一顆心也慢慢定了下來,似笑非笑看着謝魇。
“抗過這麼多天雷,你日後再渡劫,也有成算了吧。”
謝魇自認還算了解鐘離淨,好端端說這種話,八成是心裡有氣,幸而他臉皮厚,面不改色地笑說:“那是肯定的,我這次也算是攢夠了經驗,待我修煉到大乘圓滿,至少有八成勝算能順利渡劫,成仙成道。”
鐘離淨神色淡淡,“是嗎。”
謝魇故作認真點頭。
鐘離淨不再說話,靜靜看他。
最終還是謝魇先讓步,笑歎一聲,傾身抱住鐘離淨。
“阿離,你沒事就好。”
鐘離淨醒了,還有力氣跟他算起舊賬,到此刻,謝魇心口懸着的石頭才算真正落下來了。
鐘離淨稍顯淡漠的面容似浮現出裂縫,而後怦然瓦解,他幽幽看着謝魇,輕歎道:“日後長點心眼,莫要再随意将妖元分給别人。”
若是極樂宮衆妖在,聽見鐘離淨這話定會覺得一言難盡,因為他們妖王心眼已經夠多了。
不過這話在謝魇這裡卻很受用,他總算明白,鐘離淨是替他不平,也是在擔心他,謝魇心中很是愉悅,“是分給你,不是給外人。”
自家人和外人他分得清。
鐘離淨欲言又止,從謝魇懷中掙出來,眉眼間仍有幾分憂慮,“我沒事了,去看看兩顆蛋吧。”
謝魇笑容微頓,“有族老看着他們,不會有事的。”他扶着鐘離淨,似乎還是放心不下。
“阿離身體還是很虛弱,我還是叫人來給看看吧。對了,那小白蛇,我也讓人把他帶過來了,阿離等等,我這就叫他們都過來。”
謝魇說着便起身要走,鐘離淨剛才醒來,沒來得及攔他,他就匆匆離開了。鐘離淨總覺得有哪裡不對,撐着無力的身體起身下床。
不消片刻,謝魇便回來了,帶回來幾個妖族中人。
帶頭的紅绫鐘離淨自然認得,後面兩個年輕妖族卻很陌生,自古仙京後便被扔進鬼蜮被謝魇帶走的小白蛇百裡雪也在,也不知是不是在妖族經曆了什麼,一見到鐘離淨就跟小狗見到主人一樣熱情地湊過來。
“主人,你可算醒了!”
其實在三日前,百裡雪就被從極樂宮帶到了金麝島,直到今日,才有機會來見鐘離淨。
一見到人,也不知是不是太激動,眼睛都紅了。
謝魇怕他沖撞了鐘離淨,大步流星地上前,扶着鐘離淨就近在窗下的蒲團之上坐下來。
“阿離怎麼起來了?”
鐘離淨對妖寵坐騎的熱情敬謝不敏,随意點點頭,紅绫便笑嘻嘻湊上來,撞開百裡雪。
“師嫂,你還真的醒了!怎麼樣,師兄的妖元好吃嗎?”紅绫吸溜口水,“我也想吃來着。”
謝魇一個冷眼掃去。
紅绫被吓得縮了縮腦袋,這才老實說話,“師嫂沒事就好,我還指望你什麼時候幫我解咒呢。”
謝魇有些後悔帶她來了,“你嘴裡就沒半句人話。”
“我本來也不是人!”紅绫撇了撇嘴,又跟鐘離淨說:“不過那天妖林裡的妖獸味道還不錯,一口一個嘎嘣脆!師嫂下次再碰上這種事,一定要叫上我,我幫你吃掉它們!”
鐘離淨早已無視她對自己的獨特稱呼,聞言似有些疑惑,看向謝魇,謝魇馬上給他解惑。
“那日我抗過天罰回去時,那邊的妖族妖獸都瘋了一樣要去找你們,我隻好一路截殺,大長老他們來得及時,才讓我順利抽身,可還是回來的晚了些,我該早些回去的。”
手腕被謝魇攥緊,疼是不疼的,鐘離淨看他還在懊悔,再看紅绫,眼裡難得露出一絲笑意。
“好,下次叫你。”
紅绫笑着點頭,一臉得意地挺直腰杆挑釁謝魇。
那日趕回來時,紅绫和大長老确實幫了忙,謝魇便不跟她計較,擡手喚那青衣少女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