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香燃了一宿才燒盡,鐘離淨也睡了整整一夜,精神依舊不濟,他清楚這是體内精血不足,容易傷神,隻能慢慢修養,急也沒用。
醒來時殿中隻剩一縷殘存的藥香,伴着窗外清淡的海水水汽,幾近于無。鐘離淨一睜眼就見到謝魇,就像昨日醒來時那樣,人就在床榻不遠的蒲團上打坐,第一時間察覺他的視線,唇邊噙着溫柔笑意走來。
鐘離淨眼前有過一瞬恍惚,很快便避開他的手自己起身,面色有些懊惱,“我又睡着了。”
謝魇眨了眨眼,轉身去倒了一杯茶水過來,上品靈茶靈氣充盈,對鐘離淨恢複有所助益。
“阿離的精血還未恢複,這幾天是會有些嗜睡。”
鐘離淨悶悶看他一眼,接過靈茶,雖沒說話,但他心裡哪裡不清楚他會睡着是藥香的緣故?
可那藥香對他無害,他今日也比昨日精神了些,就是對謝魇不滿,也找不到理由說他什麼。
鐘離淨低頭抿了口茶水,心底那一縷不滿很快随清潤靈氣入體消散,平和了許多,“我的身體已無大礙,這些天,多謝你的照顧。”
謝魇挑眉道:“你我之間何必言謝,阿離太客氣了,不會是在氣我那時沒及時趕回來吧?”
鐘離淨明明隻是随口一說,聞言斜了他一眼,才捧着茶盞問他:“這幾日可有出什麼事?”
謝魇便也略微正經了些,“阿離問的,是九曜宮?”
鐘離淨提醒他道:“那日在山裡,你斬殺的,是無量宗三位大乘太上長老之一,惠元禅師。”
謝魇臉上笑容淡去,在鐘離淨身側的床沿坐下,豎瞳閃過一絲寒光,“我知道,他應是一路尾随我們離開天瀾城,又伺機埋伏已久,那日山中妖獸異動,也是因他而起。”
他牽起鐘離淨的手,感受到他手中溫度,眼底似是才安心了些,“那日在山洞裡的事,鏡靈都已交待過了,阿離,讓你受苦了。”
鐘離淨明顯無意問鏡靈如何了,隻問:“那無量宗?”
謝魇搖頭,“無量宗知不知道那老秃驢隕落,我還不清楚,這幾日道盟各家已經開始商議清剿鬼窟事宜,石蘊石先生已經到了九曜宮,但阿離随我離開九曜宮的事并未外傳,想來該是白仙尊刻意壓下來了。”
惠元作為一位大乘元老,他突然暴斃,元神無存,無量宗不會毫無察覺,那應當是如白乘風那樣将此事暫且壓下,避免再生事端。
提到白乘風,鐘離淨沒再多問,擱下茶盞就要起身,不動聲色道:“兩顆蛋也在島上吧,你現在若是無事可做,便帶我過去看看他們。”
他醒來這幾天,就沒再見過兩顆蛋,哪怕是一眼。
謝魇不着痕迹變了臉色,緊跟着又揚唇笑起來,二話不說将鐘離淨打橫抱起來,驚得鐘離淨下意識環住他的肩頭,藍眸幽幽瞪着他。
“我能走。”
謝魇假裝聽不出他話中怒意,笑吟吟地看向他赤裸的雪白雙足,“地上涼,阿離身體還很虛弱,再說了,誰說我現在沒事可做了?”
他抱着鐘離淨往後殿走去,一邊說道:“我今日還沒給你上藥呢,雖說島上有一處冷泉,很适合修煉,但阿離身體虛弱,隻怕受不住冷泉的寒氣,後殿的湯池藥泉次了點,倒是很适合給阿離調理腹中暗傷。”
他說着沒忍住掂了掂懷裡的人,鐘離淨原本就有些惱火,這會兒更是氣得眼睛都冒火了。
“謝魇!”
謝魇連忙求饒,“我錯了我錯了,就是覺得阿離太輕了,這幾日果然瘦了不少……”在鐘離淨怒視下,他的嘀咕越來越小聲,而後裝出一臉無辜笑容,說道:“阿離腹中的刀口太深了,即便那日用了許多靈藥治愈外傷,還是留下了刀疤,還需每日上藥。”
步入後殿,淺淡的硫磺氣息與蒸騰的熱霧撲面而來,重重輕紗後方,隐隐傳來清越水聲。
鐘離淨被他似悔恨又晦澀的幽深目光看得别開臉。
“不過一道疤。”
“不是的。”
謝魇低頭看他,眸光幽深,嗓音喑啞,“那道刀疤,可是我親手劃傷的……阿離,還疼嗎?”
鐘離淨不由一頓。
他如此在意這刀疤嗎?
還沒回話,謝魇已将他放下,讓他坐在藥泉邊上,一層白霧之下的藥泉清澈見底,透出淺淺的青色,還未觸碰,就有熱氣撲上來。
鐘離淨一手撐在池邊的白玉磚上,玉白指尖輕輕撩過藥泉水面,垂眸道:“早就不疼了。”
謝魇彎唇笑了笑,在懷中取出玉盒,“這藥泉對阿離身體好,阿離可以每日都過來泡兩個時辰。兩顆蛋已經送回族中交給族中長老照看,比你我這樣沒經驗的父親要好多了,待好一些我們就能帶回來孵蛋了,阿離不必擔心,來,我先給阿離上藥?”
鐘離淨擡眼看他,眉心緊蹙。
“不在島上?”
謝魇笑着點頭,一臉坦然。
“主要是那日在山洞裡有些損傷,需要族中的秘法修補,但不算什麼大事,過幾日就能接回來了,到時我肯定聽阿離的親自孵蛋。”
鐘離淨看他的眼神近乎審視,但還沒能看出來什麼問題,謝魇就先朝他腰間衣帶伸出手。
“來上藥吧,正要有藥泉的藥氣輔助,藥效會更好。”
鐘離淨還是沒在謝魇臉上找到半點異常,他伸手按住謝魇手背,眼神仍有些狐疑,“不用。”
謝魇看了眼被按住的手,再看鐘離淨,不知想到什麼,又是失笑又是冤枉,“阿離莫非是怕我占你便宜?你傷得這麼嚴重,我心疼你還來不及,豈是那種趁人之危的禽獸?”
他想着又說道:“不過阿離身上确實還有幻情花毒的餘毒未解,回頭我讓那小人參解了。”
鐘離淨隻是覺得謝魇在敷衍他,聽他越說越離譜,隐隐有些惱怒,又忍了下去,定定看了謝魇一陣,見他笑容不變,才轉身踏入藥泉水中,背對着謝魇解開腰側的衣帶。
精緻玉白的蝴蝶骨在柔順如瀑的雪色長發下若隐若現,鐘離淨眸中閃過一絲遲疑,緩緩側首回眸,擡手将鬓邊一縷白發别在耳後,一雙潋滟水眸才看向謝魇,朝他伸手。
“藥給我,隻不過是上藥,我隻是傷了,不是廢了。”
若有似無的撩撥讓謝魇心頭一頓,看着鐘離淨極美的側顔,呼吸也停滞了一息,豎瞳浮現起一抹被驚豔到的癡色,卻又抿嘴忍笑。
“好好好,我就在這守着,保證絕不亂看,也不亂碰。”
往日不見他如此正經,蛋都生了,才知道避嫌了?
鐘離淨深吸一口氣,一把奪過他手裡的玉盒,背過身在池中打坐下來,衣袍長發垂在手臂上,露出雪白瘦削的肩頭,也沒心情管。
看起來好像比方才還氣。
謝魇暗自失笑,默默搖搖頭,頗為君子地背過身去。
果真如他所言,沒有亂看。
也如謝魇所言,鐘離淨腰腹一側留下了一道深長的刀疤,雖說已經愈合,仍透着殷紅色澤,看着就仿佛還在淌血一般,鐘離淨先前沒什麼感覺,上藥時才察覺隐隐作痛。
或許是因為刀口太深,又或是與惠元動手時刀口幾次裂開,導緻傷上加傷,留下後患。
所幸藥膏效用好,抹上去後肌膚一片清涼,将那陣隐痛壓了下去,讓鐘離淨輕舒一口氣。
這處藥泉也屬實不錯,鐘離淨上藥後,順道運轉起靈力療傷,一眨眼就過了一個時辰。
謝魇約莫是沒耐心等下去,就在岸邊打坐起來。
鐘離淨起身上岸時,他又很快察覺,主動上前将人抱起,用妖力烘幹鐘離淨身上衣物,如何将人帶出來的,就如何抱着人回去。
一路上也不說話,好像壓根沒察覺到鐘離淨在生氣。
鐘離淨心中有些不适應,等到在謝魇将他送回寝殿時才終于開口:“兩顆蛋當真無事嗎?”
謝魇将他輕輕放到床沿坐下,這回倒沒有再打岔。
“他們好着呢,阿離醒來後,我就讓人把他們送回族裡了,阿離也知道的,他們破殼前還需要妖力蘊養,但我得照看你,實在分身乏術,就托族裡的長老照看,等你好些了,我們就去族裡把兩顆蛋接回來。”
“是嗎?”鐘離淨看着他的一雙琥珀豎瞳,忽然主動握住他的手腕,“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謝魇猝不及防,懵了一下,笑着反問:“我的手不是一直很涼嗎?”他反過來握住鐘離淨的手捏了捏,感慨道:“還是得多泡泡藥泉,阿離的手暖和多了,比前幾日好。”
鐘離淨皺眉,看向他眸中的淺紅血絲,“你不累嗎?”
謝魇眨眼,似乎有些費解。
鐘離淨看向被他握進掌中的手,眼神笃定,“你的氣息比以往重,方才在藥泉那邊打坐時,身上的妖氣也時常不穩,應是傷勢未愈。”
謝魇笑歎一聲,很是無奈地看着他,“是有些累,但阿離慢慢好起來,我就能放松下來療傷了,我這些傷也不礙事,沒你的嚴重。”
鐘離淨擰緊眉頭,“你這些天,一直都沒有療傷?”
謝魇眼神閃躲,想了想索性抱着鐘離淨,靠在他耳邊歎道:“放心,我這點傷很快就能恢複了,你安心療傷,有我在,不會有事。”
鐘離淨心中被敷衍的怒火頓時消散,隻剩下擔憂。
“你……”
“我會去療傷的,等阿離好起來。”謝魇頓了頓,又道:“前兩日收到消息,那日白仙尊沒有被困住太久,便回了九曜宮,小徒孫也被帶回去了,聽聞是要留下繼續作客。”
如此明顯的轉移話題,還是讓鐘離淨難免有些在意。
“他還好嗎?”
謝魇知道他問的不隻是鹿靈羽,還有白乘風,他擡手輕拍鐘離淨後背,語調溫柔,“白仙尊并未受傷,小徒孫應當也無事。到底是羽皇殿少主,白仙尊留他作客,若他在九曜宮受傷,羽族那邊也不好交待。不過這一回,隻怕得羽皇親自出面去要人了。”
鐘離淨道:“是我,連累了小羽。”
謝魇溫聲哄道:“别擔心,我已經讓人看着了,相信羽族那邊也會很快去跟白仙尊交涉。”
鐘離淨抿了抿唇,沒有回話,俨然沒有心情再說話。
謝魇看在眼裡,暗松口氣,又心疼又心虛地抱着人。
不多時,青婵師兄妹早早過來給鐘離淨療傷。人參精的精魂藥力遠非尋常靈藥能比拟,也能最快療愈鐘離淨丹田根基落下的暗傷。
他療傷時,謝魇便守在一側打坐,幾個時辰過去,鐘離淨消化了最後一縷藥力,從入定中醒來時,青婵兩個小妖族早已經離開了。
暮色已至,漫天霞光映在海岸上,燦爛而絢麗。
見謝魇還在打坐療傷,鐘離淨沒有叫醒他,徑自起身走到窗邊,看着遙遠的海岸線,恍然有種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海國的錯覺。
待落日沒入海岸一端,寝殿中又燃起了幽幽藥香,鐘離淨才緩緩回神,身影一晃往下倒去,不知何時從打坐中清醒的謝魇在他身後将人攬入懷中,又将人抱起來送回床上。
半夢半醒的鐘離淨眉心緊皺,又在藥香中沉睡過去。
謝魇松了口氣,給他蓋上薄毯,坐在床沿謹慎地等了一陣才起身離開,合上寝殿大門。
卻不知在他走後,本該睡着的鐘離淨睜開雙眸,冰藍眼眸看了一眼殿中的香爐,心底疑惑更甚,他彈指滅了安神藥香,便起身下床。
吱呀一聲,殿門打開,一眼就能見到海上的銀月。
鐘離淨用神識尋到一絲殘留的妖氣,走出殿門。前腳剛出來,窗台下就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尾精緻的小白蛇遊出來,化成人形。
“主,主人!”
百裡雪匆匆忙忙跑過來,瞪大的眼睛裡滿是驚訝。
鐘離淨淡淡瞥他一眼,便自顧自地走下殿前月台。
百裡雪臉色大變,忙追上去攔在前面,“主人要去哪裡?這麼晚了,要不還是回去休息吧?”
以往他在鐘離淨面前還算老實,若不老實,鐘離淨有的是法子讓他老實,今日竟敢攔他?
看百裡雪臉上要哭不哭的神情,鐘離淨心中已然有數,“有人讓你攔住我,不準我出門?”
百裡雪面色一僵,擠出難看笑容,“沒,沒有啊。”
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掩飾處處透着破綻,鐘離淨看着他,神色已是了然,“我險些忘了你也是妖,讓你攔住我的,是妖王吧。”
百裡雪什麼都沒說,真相已經被猜得七七八八,他都不知道鐘離淨哪裡猜到的,猶豫了下,還是硬着頭皮說:“主人,您傷得不輕,應該好好休養,妖王隻是讓我守着你。”
今日在殿中幾次被謝魇轉移話題,後來又一直在回避鐘離淨,如此反常,鐘離淨一看就知道他心裡有鬼,但确定謝魇讓百裡雪阻攔自己後,他心中卻是再生不起半點氣了。
謝魇為了救他,無暇療傷,連接二十三道天雷落下的傷豈是那麼好抗的?難怪他一直妖氣不穩,連豎瞳和頸側的妖紋鱗片都藏不住。
眼下還聯合别人隐瞞他,怕是藏了什麼大事不敢說。
鐘離淨問:“妖王去了何處?”
百裡雪撓了撓臉頰,别開臉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
“這……”
鐘離淨看他還是不說,微眯起眼,清冷嗓音竟是柔和了些許,“沒有我在,你在妖族可好?”
百裡雪受寵若驚,看着眼前身體虛弱自顧不暇,竟還在關心自己的主人,他糾結一陣,最終還是敗給了主人少有的關心,心軟了。
“主人,妖王的去處,我真的不能說,但妖王對主人絕無惡意,隻是……隻是因為主人現在身體太虛弱,妖王不想讓主人再費心。”
晚風穿堂,帶來一陣淡淡水氣,撩動鐘離淨的發尾與寬松衣袖,聽到百裡雪的回答,他半阖眼眸,清瘦身影似比月色更落寞三分。
“我使喚不動你了。”
他嗓音微啞,又似氣虛,無端端的,叫人為之心碎。
“不是的,主人……”
百裡雪忽然有種于心不安的感覺,忙道:“不是我有意隐瞞主人,主人若想知道,可以問妖王。早知他是妖王,我就對他客氣點,還好,我先前應當也沒有得罪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