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無垠,唯有冷風肆虐,卷起一重重洶湧浪潮。
鐘離淨腳下卻是風平浪靜,因為有螣蛇為他圈出一片安甯之地,震懾侵蝕識海的煞氣。
這便是螣蛇護心鱗内隐藏的螣蛇靈魂力量,經過百年守護,又或許是今日鐘離淨的識海已被它這個源頭帶來的煞氣侵蝕,它想要見鐘離淨,就能化作螣蛇來到他的識海。
縱然這靈魂力量所化的螣蛇,一如先前的螣蛇護心鱗一般沉默不語,它今日主動出現在鐘離淨面前,鐘離淨便不可能會懼怕他,反倒是欣喜,不錯,他甚至是歡迎的。
“你來,可是意味着,你答應了我先前的請求?”
那螣蛇高高在上俯視着他,琥珀豎瞳似乎閃了閃。
鐘離淨笑道:“昨日謝魇來尋我時被拉入夢境,我以為,那該是護心鱗給謝魇布置的考驗,而他,應當也算是通過了你的考驗吧?”
螣蛇并無回應,似無動于衷。
鐘離淨斂起唇邊笑意,仰頭看向它道:“如今我受八荒錄反噬困擾,而八荒錄的反噬正是利用護心鱗帶來的煞氣作祟,唯有取出護心鱗,才能削弱八荒錄反噬的力量。今日我來,便是要與護心鱗道别的。”
“還有道謝。”
鐘離淨輕聲感慨,“自我出生起,不管你為何會出現在我身上,不管這麼多年來因為你的存在讓我經曆了許多莫須有的惡意與憎恨,你終究護我百餘年,這是我的劫,也是我的緣,時至今日,也終須一别。”
直到他說完,螣蛇才緩緩動了,它低下頭顱,琥珀豎瞳幾乎與鐘離淨視線齊平,垂眸褪去眼底的陰冷威壓,竟似有幾分不舍之意。
鐘離淨凝望它須臾,伸出手來,螣蛇果真主動靠近,用它長着幽黑龍角與玄金鱗紋的腦袋蹭了蹭鐘離淨手心,它的一身鱗片覆着幽黑煞氣,叫人看不穿,手感頗為陰涼。
但鐘離淨與謝魇接觸多了,這股微微的涼意倒也習慣了,他擡手輕撫螣蛇額前暗紫妖紋,薄唇微揚,“這麼多年來,你藏在我身上也屬實委屈了,螣蛇護心鱗應當出世,這世間還有更值得你追随的人。我們今日就此别過吧,多謝你多年來的守護。”
螣蛇在他掌下搖了搖腦袋,似乎是在反駁他的話。
鐘離淨輕拍了下它的腦袋,釋懷一笑,“因螣蛇印記招緻而來的過往種種,我已都放下了,你去他身邊吧,日後還能再見到我。”
螣蛇一雙琥珀豎瞳隻靜靜看着鐘離淨,分明是陰冷威嚴的豎瞳,卻流露出明顯的不舍。
鐘離淨收回手,笑意淺淡。
“去吧。”
螣蛇微阖豎瞳,覆着幽黑煞氣的身體往海裡退去,将脊背上若隐若現的暗黑羽翼潛入海水之中,可還未退出多遠,它便又朝鐘離淨遊來,最後一次輕輕蹭了蹭他的肩頭。
鐘離淨怔了下,擡手在它額前拍了拍,算是回應。
這一回,螣蛇真正退走了,它潛入了空海之中,海面上黑漆漆的煞氣随着它沉入海底。
晦暗的螣蛇身影潛下海底,慢慢消失,鐘離淨識海中的煞氣也在飛快地往外抽離出去。
鐘離淨肩頭忽地一涼。
分明隻是識海,這片空海海底突然傳來一聲長嘯,似龍非龍,還有幾分像海底的鲸鳴。
那一刹那,煞氣悉數沉下海底,識海重現天光。
鐘離淨愣了下,擡手按住肩頭,肩頭上那股涼意在消退,不痛不癢,元神卻驟然一輕。
這無疑昭顯着一個事實,螣蛇護心鱗自行離開了。
鐘離淨暗歎一聲,閉了閉眼,再睜眼時,意識也從識海中回到現實,一睜眼便見到眼前飄着的一點被暗紫煞氣包裹的燦金鱗片。這鱗片與龍鱗也相似,又更像是蛇鱗。
這便是護心鱗真身。
鐘離淨再感應肩上圖騰時已不再得到回應,恍然之間,他還有些不習慣,又或是不舍。
原先隐藏在體内的血煞之氣都在湧向護心鱗,讓鐘離淨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但護心鱗隻能吸收大半血煞之氣,剩下的煞氣屬于八荒錄的反噬,金鱗吞噬完最後一縷血煞之氣,血色結界也在同時消散。
這股純粹強大的血煞之氣,對于妖來說,或許是大補,但對于鐘離淨而言,并不相容。
金鱗飄浮在鐘離淨面前,不知怎麼,又繞着他飛了兩圈,而結界也在這時候完全瓦解。
當它再次飄回鐘離淨眼前時,法陣外的謝魇和鏡靈也看清楚了鐘離淨,謝魇面露喜色。
“阿離!”
鐘離淨聞聲朝他看去,見到那熟悉眉眼,心中定了定,向護心鱗伸出手。護心鱗極為溫順地落入他手中,主動蹭了蹭他的指腹。
隔着法陣,鏡靈後知後覺地認出了護心鱗的氣息。
“這是……螣蛇護心鱗?”
謝魇置若罔聞,緊緊盯着鐘離淨,見他似乎毫發未傷,仍未能放心,“阿離,你怎麼樣?”
讓螣蛇護心鱗自願離開,本是鐘離淨設想中最好的一步,而護心鱗最後也沒讓他失望。
鐘離淨輕笑搖頭,擡手讓護心鱗顯露人前,“去吧。”
護心鱗飛出一尺外,懸停片刻,才往法陣外飛去,沒有片刻遲疑和猶豫,飄到謝魇面前。
謝魇這才分給護心鱗一個眼神,看着卻不大熱切。
鐘離淨笑道:“看來是螣蛇護心鱗自己選擇了你。”
謝魇怔了下,擰眉糾正道:“分明是阿離辛苦給我取來的……阿離,你身體可還好?”
“它離開之後,将我體内大部分血煞之氣都帶走了,隻剩下因八荒錄反噬而生的煞氣,暫時沒有大礙。”鐘離淨瞥向懸停半空等待着謝魇的護心鱗,出聲提醒道:“你尋了許久的螣蛇護心鱗,莫要冷落了它。”
也不知護心鱗是不是真的能聽懂鐘離淨的話,适時飄出去,繞着謝魇慢吞吞轉圈,給人一種它似乎對這個妖族并不是很滿意的錯覺。
謝魇也看出來了,他能感覺到這片金鱗中有着一股與自己早前融合的螣蛇妖血、螣蛇遺骨同源的力量,甚至比它們更為強大,他确實想要,可心中更緊張的還是鐘離淨。
“阿離還要繼續?”
被冷落的護心鱗在半空停頓一瞬,劃過一道冷然金光,似惱怒般突然鑽進了謝魇眉心。
謝魇猝不及防,整個人往後仰倒,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襲來,眼前一黑,踉跄了好幾步才站穩,扶着額角神情恍惚地用力搖搖頭。
莫說是與他相隔不遠的鏡靈,便是法陣中的鐘離淨也被吓得站起來,“謝魇!你沒事吧?”
鏡靈也飄過去,“妖王,你……”
謝魇擺了擺手,睜開琥珀豎瞳飛快眨了眨眼,似才緩過神來,眉頭緊皺起來,“我沒事,那東西……護心鱗進了我識海,并未傷我。”
鐘離淨暗松口氣,搖頭失笑。
“看來方才我說的沒錯,它的确是自願選擇你的。”
否則,怎會自願進入他的識海?
像這等機遇,旁人碰上了,都得費上一番功夫,通過靈寶考驗,才能讓靈寶接受自己。
謝魇緩了緩,又說:“護心鱗與我丹田内的螣蛇遺骨和螣蛇妖血同源,它進入我識海後,丹田的螣蛇力量似乎更純粹,更溫順了。”
護心鱗未曾傷鐘離淨,如今也沒傷謝魇,想來他日謝魇徹底煉化護心鱗,會少許多風險。
“沒事就好。”鐘離淨心中擔憂的事也算是解決了大半,也算放心了,對謝魇和鏡靈說道:“接下來,我便要自廢功法修為了。”
謝魇再顧不上識海多了異物的不适,神色凝重。
“阿離千萬小心!”
鏡靈的心神也回到了鐘離淨身上,認真道:“吾這法陣也會助主人壓制八荒錄的反噬。”
鐘離淨颔首,深吸口氣,掐訣凝起一柄靈劍,擡手一揮,靈劍高懸于虛空,劍鋒雪亮。
這靈劍幾乎彙聚了他所有靈力,劍身覆着冰霜,霜氣霎時溢滿法陣,爬上了幾處陣基。
謝魇似懂非懂,“阿離這是?”
鏡靈眼底了然,“主人哪怕修為跌落,也還是合體期。衆所周知,自練氣、築基到結丹,再到元嬰、化神、合體,淬煉道軀元神,身魂合一,每一步蓄積,都是修煉途中不可或缺的關鍵,而主人若要自廢修為,便要一步步拆除自己築起的根基。”
謝魇早知自廢修為風險不小,聞言仍臉色驟白。
“阿離他……”
鏡靈沉聲道:“這一劍,斬識海元神,回歸元嬰。”
如他所言,鐘離淨閉了閉眼,做好準備,掐訣禦劍,坦然迎接這斬向元神識海的一劍。
不退,不避,也不反擊。
這道寒霜劍意赫然斬下,識海動蕩,元神劇震——
法陣中閃過一瞬寒光,冰霜霎時覆蓋陣基,陣中的雪衣身影驟然一僵,險些倒在地上。
但他一手撐着陣基,并未倒下。
識海與元神的力量被這一劍生生劈散溢出體外,帶着幾縷暗黑煞氣,彌漫在法陣之中。
見鐘離淨半跪在地不願倒下,單薄的脊背都在僵硬顫抖,謝魇豎瞳緊縮起來,面色急切。
“阿離……”
“沒事咳咳……”
鐘離淨嗓音極沙啞,一開口便遏制不住咳嗽起來,撐在地上的手倏然收緊。他垂着頭,讓人看不到他的臉,卻能清晰看到在銀白長發與蒼白膚色間,他唇邊溢出一抹血紅。
他急喘一口氣,抹去嘴角血水,僵硬地站了起來。
被劈散的力量氤氲在法陣中,如白霧飄蕩着。
鐘離淨冰藍眼眸中一片堅定,染血的手再次掐起堅決,凝起靈力,再次化成寒霜劍意。
“再來!”
冰冷劍鋒高懸,冷意刺骨。
謝魇攥緊拳頭,心口仿佛被一隻大手攥住,下意識屏住呼吸,不忍再看,也不敢不看。
鏡靈也暗暗搖頭,“主人并未留手,原本隻堪堪到合體初期的修為,一劍斬到元嬰期,跨越了兩個階級,主人的傷勢定也不輕。”
但已到了這個地步,鐘離淨自然不會願意收手。
事實上,在鏡靈話音落下那一瞬,第二劍已然落下,直劈元嬰,一道金光自他身上乍現,更多的靈力自丹田内逸散,隻聽他唇齒間洩漏出一聲悶哼,身形霎時委頓在地。
元嬰破碎,金丹皲裂。
看他那身雪衣已染上血迹,謝魇氣息一滞,雙目赤紅盯着法陣,下意識想要沖進法陣。
他腳步一動,鏡靈就急道:“此刻出手阻止,主人身體虛弱,八荒錄反噬恐會趁機吞噬主人的意識,屆時前功盡棄,得不償失!”
元神殘存的痛楚讓鐘離淨全身顫抖,卻硬生生忍下來,擡手按住金丹,踉跄着站起來。
“我……還能再撐下去!”
謝魇再是心疼,明白他的堅持也隻能壓下這股沖動,他自儲物戒中取出一瓶丹藥,冷眼看向鏡靈,“阿離傷勢不輕,就算不能停下,也該緩一緩。這紫陽丹能替他緩解痛苦,保全靈魂和肉身,總可以用吧?”
鏡靈眼前一亮,“自無不可!”
謝魇便用妖力将丹藥送進法陣,彼時鐘離淨搖搖欲墜地站起來,見到丹藥便擡眼看來。
“阿離,服下丹藥再繼續吧,不急在一時片刻!”
身體的虛弱程度的确有些超出鐘離淨的預料,見鏡靈并未阻止,他才取出丹藥服下,就地坐下煉化藥力,紫陽丹的藥力流經經脈丹田,痛意稍減,讓他體力緩過來一些。
可運氣時,經脈仍有一些潛藏起來的煞氣,并沒有完全随着方才散去的修為流出體外。
謝魇不忍驚擾鐘離淨片刻的甯靜,低聲問鏡靈:“已跌落至金丹期,還不能根除八荒錄帶來的反噬嗎?這功法究竟是福還是禍?”
鏡靈也歎道:“看主人并無停下之意,想來那反噬的影響仍在,或許當真要散盡修為。”
謝魇氣息一頓,面色難看。
自從在秘境真正遇到還是阿離的鐘離淨那一刻起,鐘離淨就從未有過眼下這般弱小的時候。已經跌至金丹期,依然會被八荒錄反噬困擾,他往日可是極看重修煉的一個人,當真散盡修為,他如何能甘心?
可偏偏今日,不得不散功。
鐘離淨緩了一陣,便站起身來,仰頭看向上空,唇邊血水來不及擦拭,視線也有些模糊,但上空唯有法陣與結界之外的純淨海域。
他最熟悉的,便是海域。
鐘離淨輕吐出一口濁氣,喘息着合上冰藍眼眸,身上的所有靈力與海神神力皆彙聚于眼前,于上空凝成了一柄冰霜長劍,有了海神神力加持,它比先前都要純粹與鋒利。
這已是他最後的力量。
鐘離淨緩了口氣,睜開冰藍眼眸,眼底無一絲退意,他掐訣禦劍,劍光直斬丹田金丹!
本已因為重傷出現裂縫的金丹驟然破碎,所有的靈力,所有的海神神力,都在這一瞬間溢出體外,也帶走了所有潛藏體内的煞氣——
如潮汐又似冰霰冷霧的海神神力與靈力悉數彌散在法陣中,因過分龐大,連帶着法陣都開始微微震動,其中又摻着絲絲縷縷黑氣。
正是八荒錄反噬的煞氣。
鐘離淨再支撐不住,清瘦身體晃了晃,跪倒在地,一口猩紅血水猛然噴出,染紅衣襟。
謝魇眸光一緊,急道:“阿離,快服下剩下的丹藥!”
适才那瓶紫陽丹還在腳邊,鐘離淨掩唇捂住湧出嘴角的溫熱血水,還在顫抖的手伸向丹藥瓶,取出剩下的幾粒丹藥全都吞入腹中。
鏡靈也在同時運起靈力支撐起法陣,自海底彙聚來的靈力在鐘離淨腳下升起一道光柱,在鏡靈引導下沒入他體内,為他療愈傷勢。
鐘離淨捂住嘴咳了幾聲,才慢慢緩過來,手背早已經被溢出的血水打濕,雪色衣袍也早已血迹斑斑,他顧不上這許多,在身體與靈魂的虛弱與痛苦之中強撐起來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