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陽丹的藥力與海底純淨的靈力浸潤傷痕累累的丹田經脈,撫慰着方才經曆過重傷的元神,讓鐘離淨痙攣的身體慢慢平複下來,因失血過多而慘白的臉色也在慢慢好轉。
與法陣相通,鏡靈能感知到鐘離淨散盡功力的體内莫說是煞氣與魔障,便是靈力都所剩無幾,大抵連築基都算不上,雖不是好事,他也松了口氣,“散盡修為,這下也将八荒錄的反噬徹底逼出體外了。”
他看向鐘離淨,由衷感慨,“旁人終其一生也未必能修煉到的境界,這三劍都散盡了。”
一劍斬元神識海,一劍斬破元嬰,一劍震碎金丹。
每一劍,對身體與靈魂來說,都是極緻的痛苦,但也是因此,他才将反噬拔除了幹淨。
鏡靈不禁長歎,“世間又有幾人,能擁有主人這般的毅力與心境,做到從頭開始重修?”
謝魇雙目灼灼盯着法陣中那近乎羸弱的雪衣身影,八荒錄的反噬被鐘離淨連帶根源清了幹淨,可鐘離淨傷重至此,他如何安心?
鏡靈看他還沉着臉,勸道:“主人恢複傷勢還需要一些時間,不過自今日之後,待主人重新修煉時,定然會比先前要順利許多。”
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幸事了。
謝魇默然點頭,從未離開過鐘離淨身上哪怕片刻的琥珀豎瞳忽而一緊,凝神看向陣中。
“阿離怎麼回事?”
鏡靈回身看去,“什麼?”
二人這才發覺,鐘離淨緊鎖的眉心中赫然浮現痛苦之色,是因那些已經逸散出去的靈力與神力仍環繞在他身側,而混在這些力量之中的黑氣正悄無聲息地爬向他的指尖。
謝魇驚覺時,那煞氣已悄然鑽進靈氣柱中,纏上鐘離淨素白的指尖,且在背後已然覆上鐘離淨後心,“那煞氣……再次纏上阿離!”
“怎會如此?”
鏡靈大驚失色,連忙掐訣,陣中純正靈光升起,似要抓住趁虛而入的煞氣,不料卻反而觸怒了這些煞氣,它們原本飄在神力與靈力之中,此刻聚攏升起,籠罩住鐘離淨!
“阿離!”
鐘離淨眉頭緊皺,面色越來越痛苦,對他的話毫無反應,顯然是已經陷入了夢魇之中。
謝魇心頭一緊,回頭看向鏡靈,“這因八荒錄反噬而生的煞氣竟如此頑固,已然被驅逐去體外,仍糾纏着阿離,現在該怎麼辦?”
鏡靈咬牙變動法陣,陣中金光驟起,在鐘離淨周身結成屏障。可為時已晚,那煞氣已然鑽進靈氣柱中,也已經鑽進鐘離淨體内,饒是神力所化的金光能随着靈氣彙入鐘離淨經脈中為他壓制煞氣,那煞氣的反撲卻比他所想更為強烈,難以逼出體外!
“不行……快讓主人醒來!我們裡應外合逼出這股煞氣,否則,主人方才所作的一切都是白費力氣,八荒錄的反噬仍會影響他!”
謝魇眸光陰鸷,看向被黑氣與靈氣柱籠罩的鐘離淨,揚聲道:“阿離醒醒,莫要被煞氣迷惑了心神!兩個小家夥還在島上等你!”
鐘離淨身形一頓,似有反應,用力晃了晃頭,總算睜開了一雙冰藍眼眸,眸底卻有血光湧現。越發濃郁的煞氣肆意鑽進他的肌膚,鐘離淨大口喘息着,忙運轉靈力反抗。
鏡靈心下暗喜,面色卻越發吃力。謝魇看在眼裡,走到他身旁問:“我要如何幫你們?”
“那便有勞妖王,必須穩固法陣,壓制住煞氣!”
言下之意,便是謝魇的妖力也能幫上忙。謝魇當機立斷,運起妖力朝鏡靈所指方向彙入法陣之中,法陣中金光亮度驟然炙熱許多。
而鐘離淨迷蒙的眼神也清醒了幾分,過分虛弱與靈力匮乏讓他隻能借助法陣供給自己的靈力,他必須打起精神不被煞氣影響,否則便會陷入魔障,先前努力皆化為烏有!
可他醒過神來,試圖将入體的煞氣逼出去時,流竄周身的煞氣反而愈演愈烈,不僅攪得法陣不得安甯,結界外的海域也開始沸騰。
與此同時,仍在島上的衆妖察覺到了一股恐怖的煞氣。守在殿中為族老們與兩位小妖王護法的大長老赤鱗敏感察覺到,布下結界護住族老們與兩位小妖王,匆匆起身走出殿外,便見烏雲壓頂,血霧遮天。
佘長老就在殿前站着,蹙眉仰望天幕,連往日有些怕她的小白蛇和金雕都躲到了她身後。
赤鱗問:“怎會突然天生異象?”
這股煞氣凝成的血霧悄然間鋪天蓋地,竟讓早已經步入大乘期的赤鱗也感到一絲不安。
佘長老道:“這股煞氣,當真是叫人心驚……不,它看起來,更像是沉積已久的血氣。”
“又或是,詛咒之力。”
赤鱗聞言一愣,“詛咒?”
佘長老并未解釋,豎瞳閃了閃,頗有些擔憂地看向上空血霧漩渦之下的那片遙遠海域。
“怕也是那位聖君招來的,這下該如何是好?”
虛空中的血霧仿佛彙集了天地間所有血腥煞氣,形成駭人漩渦,中心忽而往下射出一股黑紅煞氣,徑自穿過了海水,直奔海底。
原本空無一人的海域轟然劇震,掀起百丈風浪,飛鳥驚逃,金麝島也在餘波下猛然一震。
這股煞氣很快抵達海底青銅宮殿外的結界,轟地一聲,結界劇烈動蕩,連帶着裡面的宮殿也在動搖,整片海域随之翻湧起來。
謝魇與鏡靈才驚覺海外異象,也感覺到了那股來勢洶洶,勢要穿破結界的煞氣之強大。
所幸這結界聯結護島法陣,海底又有靈脈支撐,饒是這股煞氣再強,也無法震碎結界。
不想這股煞氣竟分而化之,一縷一縷鑽進結界,直奔法陣,似與糾纏鐘離淨的煞氣共鳴,不由分說穿過靈氣柱,沒入鐘離淨體内。
陰冷入骨的血煞氣息入體,幾乎撐破原本受損的丹田經,鐘離淨悶哼一聲,險些支撐不起靈力,眸底的血紅色澤也更深了幾分。
謝魇也顧不上深究是怎麼回事,忙催發起與妖血融合一體的螣蛇遺骨力量,注入法陣之中,方才落入頹勢的金光才又堪堪将鑽進法陣中的血煞氣息壓回去,卻也極勉強。
鏡靈也運起本源之力支撐法陣,淺淡眼眸看向上空的血煞之氣,咬牙道:“這八荒錄反噬帶來的煞氣,看來絕對不簡單,或許要比主人從它那裡得到的,還要強悍數倍!”
如此顯而易見的狀況,謝魇自然看得清楚,他沉聲道:“不管如何,必須壓住這股煞氣!”
鏡靈重重點頭,全力傾出。
忽地,法陣中的鐘離淨吐出一大口血水,虛軟無力的身體險些倒下,身上靈力暫停一瞬,便讓那血煞氣息占據上風,往他蒼白的眉心鑽去,待他緩過神運轉靈力已晚了。
血煞氣息侵蝕靈魂,讓鐘離淨的雙眸徹底變得血紅,他渾身一僵,便垂頭合上了雙眼。
鏡靈向來溫和的眼底湧現出了一絲怒意,“不好!煞氣趁虛而入,小主人昏迷過去了!”
謝魇面色鐵青,全力輸送到法陣中,“不能再拖下去了,鏡靈,你我合力壓制住煞氣!”
鏡靈的回應便是伸手穿過半透明的胸膛,将本體鏡片取出,将所有的力量都送往法陣。
鐘離淨昏過去的時間并不長,有二人通過法陣傳送給他的靈力支撐,他不多時便醒過來,隻是眼底一片血紅,意識也變得模糊。恍惚中,他聽見許多遙遠的聲音,那些聲音透着重重血氣,震得他耳尖生疼。
“背叛信仰,罪該萬死!”
“此乃我族的罪過,吾等願獻出全族之力贖罪!”
又有哭聲撕破或沉痛或忏悔的話語,尖銳凄厲——
“不!我等皆是無辜被蒙騙,求您放過我們!”
“即日起,詛咒世代跟随我族……”
“以身贖罪,永鎮海底!”
“……!”
這些或憤怒或哀怨的聲音紛沓而來,一股腦鑽進鐘離淨耳中,血水湧出,流過白皙耳垂。
也是這股痛意,叫鐘離淨恢複了幾分神智,他用力搖着頭,讓自己清醒過來,那些聲音便猶如夢魇一般褪去,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一片血霧,是引誘他沉淪的煞氣。
或許是因為煞氣入體太久,習慣了這股氣息,又或許是身體痛苦到麻木,讓他無端産生一種眼前這片血霧也極為平靜自然的錯覺。
在這種荒唐的錯覺中,一個極溫柔的聲音撫慰他刺痛的耳朵,他分辨不出對方是男是女,也聽不出年紀,隻知道它的嗓音很親切,有種仿佛在指引自己走出痛苦的魔力——
“莫要掙紮了,順從吾,吾會帶給你強大的力量。”
“你會成為你所希望的強者,如你所願,守護你所在意的人,成為海皇,亦或是,海神。”
“接納吾,順從吾……”
鐘離淨雙眸怔住,血色更深。
而此刻,在謝魇和鏡靈眼中,見到的卻是那血煞氣息凝聚成團,齊齊往鐘離淨眉心鑽去。
海外而來的煞氣源源不斷,而他們卻已經到了極限。
“妖王,吾快,撐不住了……”鏡靈眸光暗了暗,身影一閃,沒入本體鏡片當中,直接以本體進入法陣成為陣眼,隻留給謝魇一句叮囑,“妖王千萬撐住,法陣交給你了!”
陣中金光閃爍,填補了方才悄然出現的幾條裂縫。
謝魇頓了下,感覺到自海外碾壓而來的血煞之氣被法陣重新振作起的海神神力壓回去,他是輕松了許多,卻也根本不敢放松片刻。
見鐘離淨在血煞之氣侵蝕下仍毫無知覺沉睡着,謝魇深呼吸一口氣,将剛進入識海不久的螣蛇護心麟取出,“你護了阿離百餘年,不管有什麼目的,如今阿離有難,我需要你,讓我借用螣蛇的靈魂力量。”
護心麟漂浮半空,紫光閃爍。
謝魇放下話即刻出手,逼出一滴心頭血飛向護心麟,緊跟着掐訣,打算直接煉化護心麟。
護心麟初時閃躲了下,避開他的手,謝魇心下急躁,正欲強行動手,護心麟繞着他手背轉了一圈,忽又主動地回到了他指尖前。
這是願意了?
謝魇看了眼岌岌可危的鐘離淨,不再遲疑凝起妖力,護心麟吸收心頭血,與他之間的聯系霎時變得明晰起來,不再是同源共鳴。
而謝魇眉心之上,暗紫妖火也燃起一道螣蛇印記。
由始至終,護心鱗沒有過掙紮,這次的暫時煉化又快又順利,感覺到護心麟内蘊藏的強大的靈魂力量,謝魇轉而催發丹田内螣蛇遺骨的力量,與之合二為一,送入法陣!
“若螣蛇當真有靈,便助我一臂之力,壓制煞氣!”
匆匆融合的力量轟然爆發,紫光霎時在法陣中暈開,螣蛇虛影躍出,狠狠吞噬煞氣團!
也就是這一瞬,鑽進鐘離淨眉心的煞氣淡了幾分。
謝魇同時運起掌心契約,喝道:“阿離,快醒來!”
被夢魇籠罩的鐘離淨忽然感到掌心灼痛,迷茫眸光驟然清醒,望向前方血霧,本該在痛苦與疲憊中睡去的他,眸中湧現冷厲之色。
他撐着讓自己爬起來,指尖顫抖着運起一股靈力,凝成了一柄長劍,啞聲道:“成為強者,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我不願拖累任何人,也想要保護自己在意的人,但……”
他握緊劍柄,刺入地面,拄着劍讓自己站了起來。
“我不想做什麼海皇,若不是時勢所逼,我也從不曾想過要做什麼海神。”鐘離淨低喘一口氣,輕呵一聲,唇邊笑意冷豔而瘋狂。
“你的力量……我不需要!”
他眸光一凜,拖着長劍,執劍斬破眼前渾濁血霧!
就在這時,一線紫光吹散血霧,螣蛇虛影躍至眼前——
鐘離淨清醒同一時刻,謝魇借螣蛇力量鎮壓煞氣!
終于,煞氣被逼出鐘離淨體内,正待最後反撲之際,靈氣柱中突然湧現出一股純淨神力。
那神力清寒如月光,又如煙火般絢爛耀眼,所有煞氣在它的光輝中滌蕩一清,連海外蒼穹之上的血霧漩渦也在這光輝中崩潰瓦解。
島上衆妖可算能放松下來時,海底結界卻還未恢複安甯——那月色光輝直直沖上海域,直抵雲巅,洗淨天地污穢,撥開重重雲霧,天光重現之際,周天靈氣湧向海底。
海底結界内護持鐘離淨的法陣終究還是破了,卻是在無窮無盡的靈氣噴薄而來時破碎的。這些靈氣撲向鐘離淨,争先恐後往他體内鑽去,灼去他身上的血迹,療愈他的傷勢,讓他終于得以安心打坐修煉。
天上再生異象,如雨後初晴,清潤霞光照耀海面。
金麝島上,有妖就地靜坐,不由自主沐浴着這股霞光,吸收起天地間的靈氣感悟修煉。
海底結界中,耗盡全力的謝魇險些累癱倒下,眼睜睜看着鐘離淨被靈力凝成的白霧環繞,閉目打坐,他迷茫無措,也不敢打擾。
茫茫海域之下,雲煙缥缈,冰霰閃爍起璀璨冷光。
如幻夢一般,美輪美奂。
而法陣破碎後,鏡靈也從本體中變幻出身影,無意蹭了些靈氣,透明身影凝實了幾分。
靈霧中的鐘離淨幹淨得不染纖塵,眼前懸着一枚靈珠,天地靈氣正通過靈珠彙往他體内。
那是天命珠。
謝魇問:“怎麼回事?”
鏡靈眼底閃過一絲詫異,忽而笑歎,“方才妖王使用螣蛇力量壓制煞氣之際,主人也動用了天命珠的力量,還将其成功煉化了。”
他有些懊惱,又有些慶幸。
“吾原先一直以為,唯有主人修煉到最接近海神實力的大乘巅峰才能繼承海神傳承之力,如今看來,是吾想岔了。如今的主人散盡修為,就如白紙一張,無半分雜質,雖實力低微,卻也是最适合雕琢之玉。”
鏡靈道:“天命珠自然更願意追随這樣的一位新主。”
謝魇恍然大悟,心頭那口氣一松,支撐身體的力氣便被抽取一般,面露疲乏之色,他這是透支了太多妖力所緻,索性就地坐下,看着潛心修煉的鐘離淨,眸中湧上笑意。
“看來阿離這次釜底抽薪,雖說風險極大,幾乎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最後也算是因禍得福了。阿離眼下重新修煉,要何時才醒?”
鏡靈望向上空海域,“這次天命珠激發出來的力量比先前都要磅礴,加上主人先前散去的力量也得到了神力淨化,還有海底靈脈的精純靈氣,主人已經入定,怕是至少要等到吸收了足夠的力量才會醒來。”
他說來也有些期待,笑道:“主人修為雖已散盡,可他也曾步入大乘期,身體淬煉到極緻,眼下有天命珠相助,至少能一舉回到金丹期。至于恢複的上限,這裡的力量如此龐大,就看主人能吸收多少了。”
雖然無法靠近,确定鐘離淨不會有事後,謝魇自然替他高興,遠遠望着他,眸中依舊溫柔,還有着幾分自己或許都未察覺的驕傲。
“我相信阿離,他不會讓我們失望的。都說否極泰來,他苦了這麼久,也該時來運轉了。”
他說話間遏制不住咽喉癢意,低咳兩聲将胸腔内的窒痛壓回去,扶住心口輕舒一口氣。
“不管要多久,我都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