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後，金麝島。

海底太過安靜，偶爾傳來一串沉悶的水聲，呼吸與心跳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如墜幻夢。

鐘離淨也不知他是否還算清醒，他仿佛一隻繭，在迷夢之中無意識吸收着向自己湧來的力量，他被靈霧包裹，重塑識海，淬煉元神，直至丹田再次充盈靈力，終于清醒。

睜眼一瞬，入眼便是無盡空海。

一層殘餘的純淨靈力如霧漂浮在空海之上，天幕上懸着一雙月輪，猶如明月高懸，銀白光輝映照海面，讓他不再彷徨，也不再迷茫。

是了，他在逼出煞氣的最後時刻，借用了天命珠的力量，誤打誤撞煉化了天命珠，而後，在天命珠幫助下，吸收海底靈脈的精純靈力與先前散出去的純淨力量，陷入沉睡。

而這一片空海，是恢複修為之後重新凝聚的識海。

鐘離淨恍然擡手，不知自何處飛出的天命珠便化作一隻靈蝶，繞着他細白指尖悠然飛舞。

靈蝶朝着上空飛去，那是銀白月輪所在。這股屬于天命珠中蘊藏的海神神力，于鐘離淨卻有着莫名的熟悉與吸引力，他下意識追随靈蝶，靈力自腳下化為階梯，他飄然近前，一步一步靠近了那對皎潔月輪。

它是鍛造成月牙形狀的精巧彎刀，不知是何等材質，銀白中泛着一縷燦金，鋒芒冷冽。

在鐘離淨靠近時，它卻收斂了滿身寒氣，溫順地飛向鐘離淨身邊，臨近面前便分化開來，繞在他身旁轉圈，其中散發出令鐘離淨極熟悉的海神神力。鐘離淨怔了下，擡起右手，一雙月輪倏然飛回眼前，縮到隻有巴掌大小，自行落入他掌心之上。

陰陽流轉，生生不息。

感覺到這股玄妙的神力，鐘離淨心中那莫名的熟悉感越發濃郁，他收緊五指，掌心上的一雙月輪便化為金光散去，他眉心之上浮現出一個繁複的金紅色符文，卻随着金光燃起，化作淺金色的波紋印記。

這無疑是昭顯着這股神力已然屬鐘離淨所有，且霸道地洗去了鐘離淨原本的血脈之力。

褪去蛟龍血脈，以人族之身擁有了海神的神力。

鐘離淨猝不及防，看着手中殘存神力所化的細碎金光，後知後覺自己竟近乎着了魔一般收下了這雙月輪，忽而心頭一跳，望向上空。

靈蝶在虛空中留下點點靈光，也讓鐘離淨在方才那一瞬仿佛與傳聞中的海神已然十分接近的錯覺之中緩緩回神，擡手輕撫眉心波紋，翻手凝起一簇靈火，冰藍眸中含笑。

“看來修為已完全恢複，甚至大有提升，但……”

方才那一瞬間，絕非錯覺。

煉化天命珠後，他便得到了天命珠内的神力，也隐隐接觸到了天命珠所隐藏的海神傳承。

那對月輪，便是傳承之力所化。

這讓他對千年前便隕落的海神真正的力量有了更深刻的概念，卻又說不上來，隻知道，憑着本能，可以摸索出一條走向海神的路。

但如今的他還是差了一些。

還不夠。

鐘離淨遺憾地望向識海中退潮般慢慢消散的靈力，輕握起五指，很快釋然，負手輕笑。

“如今這樣，已是萬分慶幸，而我也該出關了。”

他這一次，也不知閉關了多久，他心中仍有牽挂，閉上冰藍眼眸，身影便消失在識海。

下一瞬，海底結界下，被靈霧完全覆蓋的雪衣青年睜開了一雙冰藍眼眸，眸底金光絢爛。

海域依舊甯靜，隔絕海水的結界中，一名黑袍青年緩緩自殿中走來。在靈霧外護法的黑發鏡靈隐隐察覺，從打坐中清醒，回頭看向身後徐徐走來的謝魇，“妖王回來了。”

這身着玄金衣袍、氣度雍容矜貴，卻又偏帶着幾分陰冷妖異的青年正是謝魇，他發冠猶有些許淩亂，俨然是剛才從海外匆匆趕回，見那陣靈霧還未散，他眼底有些失望。

“阿離還未出關。”

鏡靈颔首，擡眼看向靈霧，溫和眼眸中很有信心，“吾這些時日舊傷痊愈了六成，定是因為主人修為恢複，而我們又曾立下契約，才叫吾沾了光。妖王放心，主人很安全，但出關或許還是要再等一段時間。”

經過一同助鐘離淨掠陣壓制八荒錄反噬的煞氣，親眼見到鏡靈那般拼命，謝魇也勉強放下以往與鏡靈的過節，說話時不再帶有敵意。

“那你繼續療傷吧，這裡有我守着，不會有事。”

鏡靈點了點頭，正要坐回去，忽然感應到什麼，身形一滞，擡手按住心口，雙眸睜大。

謝魇也正打算找個地方坐下護法，見鏡靈呆住，着實有些奇怪，便多問了句，“怎麼了？”

鏡靈沒有回話，雙眼直勾勾地看向靈霧方向。謝魇突然明白過來什麼，猛地回頭看去。

果不其然，他們守了三個月反而越發濃郁的那陣靈霧，終于在他們的注視下緩緩散去。

依稀有腳步聲自霧中響起。

謝魇不敢眨眼，便見一道清瘦秀美的雪衣身影正踩着細碎靈氣，從那陣靈霧中現出身形。

冰肌玉骨，白衣霜發，清風拂過，将發帶纏上銀竹簪，為這一身雪色更添幾分缥缈仙氣。

純淨冷冽的冰藍眼眸與綴在腰間于行走間發出細微聲響的珍珠墜子，處處都在昭顯着，這通體靈氣逼人的美人便是他們要等的人。

撞入這雙琥珀豎瞳時，方才撥開靈霧走出來的鐘離淨腳步微頓，眸中浮現出清淺笑意。

他就知道，謝魇會等他。

謝魇卻愣住了。

還是鏡靈最先反應過來，驚喜不已地朝着鐘離淨飄去，“主人，您出關了！您的修為……”

鏡靈停在鐘離淨面前，看着仍環繞在他周身還未逸散的一層精純靈氣，喜色溢于言表。

“主人已完全恢複修為？”

他猜到鐘離淨恢複的修為不會太低，卻沒有想到，鐘離淨這修為居然至少是恢複到了原本的大乘期，先前受過的苦，也算是值了。

此番能順利渡過此劫，也多虧鏡靈從旁協助。鐘離淨雖有些驚愕謝魇居然半點反應也沒有，卻也莞爾一笑，回答鏡靈道：“多虧你們為我護法，我已順利得到海神傳承。”

聞言，謝魇才有了動作，琥珀豎瞳似閃過一絲不安，腳下一動，卻又捏緊拳頭躊躇不前。

鐘離淨看在眼裡，不着痕迹挑了下眉梢，又與鏡靈說道：“不過還未完全領悟，隻是得到了一部分海神神力，一時間還未能尋到成為海神的法門，想來是我修為還不夠。”

鏡靈欣慰道：“這樣的速度，已經很快了，遠遠超出吾的預期，主人可千萬莫要氣餒！”

鐘離淨很少見這鏡靈這樣激動的時候，可他心思不在此，随意點了下頭，又看向謝魇。

鏡靈頓時恍然大悟，見謝魇一直一動不動，他也是想不通，思索了下，看向那陣靈霧。

“這裡殘留的力量對吾療愈本體舊傷大有益處，不知主人可否讓吾留在這裡蹭些靈力？”

鐘離淨已然恢複修為，這裡殘留的力量雖說不少，他也吸收不過來，與其看着它們散去，留給鏡靈也好。畢竟他們結下過契約，鏡靈恢複實力，對他也有一定的好處。

何況鏡靈明擺着是給他們騰出私下說話的機會。

“自無不可，我還未消化完海神傳承中的神力，也要找個地方慢慢調息，這裡交給你了。”

鏡靈一臉正經，“主人去吧。”

鐘離淨下意識摸向腰間的珍珠墜子，走向謝魇。謝魇似乎才回神，雙眸含笑凝望着他。

這家夥怎麼還不說話？

鐘離淨心想自己恢複修為，于他們而言應當也算喜事，可謝魇的态度實在異常，他心中實在迷茫，繞過謝魇往前面的青銅大殿走去。

“你若無事，便陪我走走吧。”

謝魇笑着跟上，“好。”

鐘離淨腳步微頓，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家夥今日話也少了，他閉關時出什麼事了嗎？

可回想方才鏡靈的反應，又不像是出事的樣子。

鐘離淨放慢腳步，等謝魇跟上，與自己并肩，指腹摩挲着珍珠墜子，“我閉關多久了？”

謝魇目光仍在他臉上，眼底驚豔之色還未褪去。

“約莫三個月有餘了。”

鐘離淨皺起眉頭，“三個月了……島上怎麼樣了？”

雖然知道三個月能恢複到大乘期的确是很快了，簡直是天降好運，可對于他來說，三個月也很長，他有些擔心留在島上的兩顆蛋。

謝魇仿佛能讀懂他的心事一般，回道：“島上一切如舊，兩顆蛋也沒事，都等着阿離。”

剛好走到殿前台階，鐘離淨停下腳步，将珍珠墜子攥進手心中，看向謝魇，“那你呢？”

謝魇微微一愣，“我很好啊。”

鐘離淨是想問他今日态度為何如此冷淡，雖也一直在注視自己，卻遠沒有閉關前熱切。

可這樣仿佛在讨要安撫的話，虛弱時的他便說不出，如今恢複了修為，更是難以啟齒。

鐘離淨抿了抿薄唇，到底沒問，轉身走上台階。

忽地，手腕一緊，一股突如其來的力量拉住鐘離淨，将他往台階下帶去。感覺到手腕上熟悉的涼意，鐘離淨壓下出手的沖動，任由謝魇将自己帶入同樣熟悉而微涼的懷抱裡，一縷銀白長發随即滑落肩頭。

他看不見謝魇的臉。

因為謝魇正緊緊抱住他，微微側首，在他耳廓上輕輕落下一個吻，一聲輕笑擦過耳畔。

“恭喜阿離，苦盡甘來。”

這樣主動的謝魇，倒正常了。

鐘離淨暗松口氣，轉眼看向他的側臉，一眼見到他臉上笑意，更是氣惱，“你這家夥……”

這語氣一聽就是動氣了。

謝魇一臉無辜，“我怎麼了？”

他可不記得他方才招惹了鐘離淨，明明規矩得很。

話開了頭，鐘離淨也沒那麼多顧忌了，直接問他：“若沒出事，那你方才為何一聲不吭？”

謝魇這才明白症結所在，忽而失笑，見鐘離淨不悅擰眉，他連忙拍着鐘離淨後背順氣。

“太久沒見阿離了，阿離還是那麼好看，我一下子就看呆了，阿離可知你已有海神之姿了？方才第一眼見到你，我差點沒敢認。”

其實也是擔憂繼承了海神傳承的鐘離淨會受其影響，因為當年螣蛇與海神同歸于盡的傳聞，會遷怒剛得到螣蛇留下的骨、血與護心鱗的他，他有些心慌，就不敢上前了。

鐘離淨自是不知他又在瞎想什麼，依舊有些不滿，退出他懷中問：“你又不曾見過海神，如何看出我閉關出來便有了海神之姿？”

謝魇趕緊找補，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鐘離淨，“阿離如今周身皆是純淨神力與靈氣，我想，便是海神在世，也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鐘離淨斜了他一眼，勉強接受了這個說辭，還未說話，謝魇眉心忽然躍出一點紫光，沖自己飛來，正是被染上妖火的螣蛇護心鱗。

謝魇面色微變，一把抓住護心鱗，“莫要亂來！”

鐘離淨看他如此緊張，搖頭道：“我沒事，它怎麼跑出來了？看來，你已經煉化了它？”

謝魇斂去眸底不悅，攤開手掌将這片金鱗放出來，看它依然悶頭沖向鐘離淨，卻隻是繞着鐘離淨轉圈，謝魇才放心了些，“隻是初步煉化，這護心鱗有着強大的靈魂力量，短時間内，我也無法徹底收服它。”

閉關一場，再見到護心鱗，鐘離淨頗有幾分感慨，擡手讓護心鱗停留在掌心，笑意溫和。

“它願被你煉化，徹底收服，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謝魇見他沒有對自己失望，心頭大石暗暗放下，笑道：“我看，它還是更喜歡阿離的。”

鐘離淨問：“吃醋了？”

謝魇回道：“确實有些，阿離見到它就不管我了。”

鐘離淨皺了皺眉，将手裡的護心鱗還給他，“我是問你可是看不慣護心鱗更願意親近我？”

謝魇卻沒有接，仍笑吟吟地看着他，“怎麼會？我更樂意讓它親近阿離，這樣的話，便是我沒本事徹底收服它，若阿離再面臨先前那樣的險境時，它也多少能幫到阿離。”

鐘離淨稍微順心了些，擡手讓護心鱗起來，轉身先一步走上台階，“罷了，先進去吧。”

護心鱗仍跟在他身側，也不等他真正的主人，繞着鐘離淨轉圈圈，又像是在為他開路。

謝魇看在眼裡，笑着搖搖頭，也擡步跟了上去。

青銅大殿堆滿了靈寶，卻不好落腳，謝魇帶着鐘離淨到另一側還算素淨的偏殿坐下，引靈泉水烹煮靈茶，動作行雲流水頗為熟稔。

鐘離淨目光掃了眼對面的金絲火凰屏風，便興緻缺缺地回頭看向謝魇，“我閉關這三月以來，金麝島外應當也發生了不少事吧？”

謝魇拎起玉壺斟茶，餘光看了眼落到鐘離淨手邊的護心鱗，笑問：“阿離是想問道盟？”

鐘離淨眸光一暗，“如何？”

謝魇搖頭笑歎，“不如何，我這三月多是留在海底為阿離護法，偶爾才上島一趟看看兩個小家夥，無心打探道盟事宜。隻知道我極樂宮暫時無虞，但道盟已在讨伐鬼窟。”

鐘離淨若有所思，“也不知這一行能不能順利？”

謝魇道：“等阿離調息好，我們便上島。我雖無心打聽此事，不過大長老應當會更清楚道盟此行狀況，可惜他已經回了極樂宮。”

鐘離淨問：“極樂宮怎麼了？”

謝魇應道：“沒什麼，不過是我這個妖王太久不曾現身，道盟與鬼窟又鬥了起來，妖族内确實有些不安甯，便讓大長老回去坐鎮極樂宮了，順道将紅绫帶走，免得她在島上生事。阿離大可放心，兩個小家夥那裡還有佘長老與族老們守着，并無影響。”

滾燙的靈茶水已晾得差不多，謝魇摸了摸杯壁，給鐘離淨遞過去。鐘離淨伸手接過，“你說無事便無事吧，等鏡靈吸收了剩餘的靈氣我們便上島，我許久沒見兩顆蛋了。”

謝魇問：“不是要調息？”

這明明隻是借口！

鐘離淨不知他何時開始變得愈發不解風情，深吸口氣，淡聲說道：“慢慢來，不着急。”

謝魇并無催促他的意思，聞言點了下頭，琥珀豎瞳看着鐘離淨的臉，也不出聲，看得鐘離淨完全喝不下茶，隻得輕輕擱下茶杯。

“看什麼？”

謝魇笑歎道：“好久沒見阿離了，就想多看看你。總覺得阿離這次出關，變化太大了。”

鐘離淨不解，“我有什麼變化？”

他反倒是覺得，是謝魇這家夥變得奇奇怪怪的。

謝魇想了下，說道：“就是變得更好看了，一身仙氣，恍若已然超脫凡塵的仙人之姿。”

他說這些話不臉紅，鐘離淨都被誇得臉紅，悶頭抿了口靈茶。謝魇察覺到他不自在的動作，又笑了笑，稍微正經一些，不再癡癡盯着人看，“阿離的修為似乎比我還高？”

連他也感覺不到鐘離淨的修為了，但從鐘離淨身上溢散的靈力可以見得他修為一定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