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日影偏斜,暮色将盡。
鐘離淨将刻好的三枚玉符拿到手中端詳時,忽而聽見謝魇痛苦的悶哼,原本悠閑的眸光霎時冷凝下來,握緊手中玉符起身看去。
謝魇剛從入定狀态中清醒,正擡手按着眉心,本就因為妖族天性過分白的面色越發蒼白。
鐘離淨上前問:“怎麼了?”
聽見熟悉的聲音,謝魇恹恹搖頭,悶聲道:“沒什麼,隻是想融合護心鱗,結果還是沒成。”
鐘離淨有些擔憂,“受傷了?”
“這倒沒有。”
謝魇隻是有些急躁和煩悶,聞言很快振作起來,擡眼看到鐘離淨,卻是一愣,琥珀豎瞳直勾勾看着鐘離淨。一束霞光透過窗棂,正好打在鐘離淨身上,襯得他肌膚瑩白如玉,一身廣袖白衣甚是缥缈清豔。
鐘離淨往日衣着多是道袍,他是不挑衣服的,隻是為了方便少穿廣袖,今日倒是難得,暗繡雲紋的腰封勒出一截纖細腰身,綴下一串珍珠墜子,為這仙氣平添幾分秀美。
因為今日沐浴過,一頭霜發皆柔順披散下來,刻符時又太過投入,隻别到耳後便不管了。
這樣的鐘離淨,看去極溫柔。
看謝魇呆滞不動,鐘離淨随着他的視線低頭看去,沒看出來有哪裡不一樣,“看什麼?”
謝魇隻笑不說話,牽着他漂亮的手将人拉到身邊坐下,“怎麼又刻符了?法器不夠用嗎?”
要是鐘離淨敢說自己法器不夠用的話,謝魇肯定要把他一寶庫的法器塞給自己,鐘離淨便解釋道:“隻是想複刻一下辨真尺罷了。”
“那個啊。說起來,什麼時候我們去碧霄宗把白玉笙前輩留下的玄樞真符取回來吧?”
鐘離淨挑眉看他,“你還想着那幾卷玄樞真符?”
謝魇擡手卷起他肩頭的一縷雪白長發,笑道:“我用不上,但可以給我們兩條小蛇備上。”
鐘離淨無奈搖頭,“那就不必了,玄樞真符沒什麼意思,而且是白玉笙留給碧霄宗,當是全了他昔日與這宗門的道義,我若拿走了,便要忤逆他的心願。何況我的符道不必他差,兩個小家夥跟我學就是。”
謝魇想,這算是變相承諾以後會教小蛇們符道了?
他便又笑了起來,抱住鐘離淨,聞着他身上因為沐浴過,在藥泉留下的淺淡清苦水香。
“好,聽阿離的。”
鐘離淨感覺他有些過分黏人了,敲了敲他額角。
“你又在幹什麼?”
謝魇環緊他腰身,琥珀豎瞳直勾勾盯着他,“阿離身上有種香氣,勾着我總想多親近你。”
分明是謝魇這家夥自己要親近他,還怪他勾着他?
鐘離淨按住他肩頭,看向搖籃,“天還沒黑,不要胡說八道。怎會突然想融合護心鱗?”
“太煩了,比我還黏人。”
謝魇對護心鱗早已心存不滿,不願多說,一臉癡迷地看着鐘離淨,“阿離身上的确有種獨特的香氣,尤其是遇水後,我先前就說過,阿離這次出關後,這香氣更清晰了。”
鐘離淨可不想大白天的跟他讨論自己有沒有香氣這種問題,“或許隻是你們妖族對蛟龍血脈的感應罷了,說不定隻是嘴饞而已。”
“我可不想吃其他蛟龍血脈。”謝魇一口否決,笑吟吟看鐘離淨,“不過我也的确是饞了。”
鐘離淨早知道這家夥不正經,還是被謝魇這麼隐晦的暗示臊得耳尖泛紅,撥開他的手。
“你不融合護心鱗了?”
“合不來,我跟它天生合不來。”
謝魇話語間頗為怨念,而且也就是嘴上說說,擡手撈起他一簇長發,便起身在他身後半跪下來,以手做梳,替他梳理起一頭長發,琥珀豎瞳含着笑意,眼底卻滿是愧疚。
“昨夜見到蘇天池,說起阿離的頭發,我也有些遺憾,阿離已恢複修為,頭發還是這樣。”
見謝魇從儲物戒取出梳子給他梳起頭發,鐘離淨便放下玉符,放松身體由他來,不過聽到這話還是不動聲色地擡眸瞥了他一眼。
“你喜歡從前這樣?”
謝魇笑應:“喜歡呀,現在也喜歡,阿離怎麼樣我都喜歡,但阿離頭發變白,是因為我。”
鐘離淨看他還對這事耿耿于懷,也有些好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都過去了,對我并沒有什麼影響,還是你更習慣從前那樣?那我使個障眼法,變回原來那樣就是了。”
謝魇還是沒辦法輕松地說出都過去了這樣的話,聞言想了想,還是搖頭,從儲物戒中取出一支嶄新的月牙銀簪,斜插在鐘離淨腦後,這次才滿意地點了頭,“阿離什麼樣子都好看,隻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鐘離淨看不到月牙簪子,擡手摸了摸腦後的簪子,“你哪兒來那麼多花裡胡哨的東西。”
謝魇還挺驕傲,“哪裡花裡胡哨了?我給阿離備的衣衫發冠還有好幾個儲物戒呢,除了這些還有不少阿離感興趣的物件。我得讓白乘風知道,你在我這裡可從不受委屈!”
鐘離淨嘴角微微抽搐,“這你也要跟白乘風争?”
謝魇先看他有沒有生氣,才斟酌着說:“也不算是跟他争,我喜歡阿離,就想什麼都捧到你面前,以前在秘境時不也是這樣嗎?”
說起來還真是,不過那時的謝栩未必有多少真心。鐘離淨輕哼一聲,似笑非笑看着他。
“那時你不是故意拿阿離當金絲雀一樣養着逗趣嗎?”
就算是真的,謝魇也不敢認啊。
他隻管裝傻充愣,笑眯眯說:“怎會?不管什麼時候的我,都必須是真心喜歡阿離的。”
鐘離淨拉開他把玩自己那微卷發尾的手,帶着三枚玉符起身,“天色不早了,你要麼歇息去,要麼修煉去,我還要照看兩顆蛋。”
謝魇手上空閑下來,卻也不願修煉了,“那我陪阿離睡一會兒?護心鱗根本就不聽我的,要是阿離願意幫我教訓它一下就好了……”
他這邊還告着狀,門外忽然就傳來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吓得他差點撞到鐘離淨脊背——
“主人,出事了!”
是百裡雪。
鐘離淨怔了下,按住謝魇肩頭,“何事尋我?”
謝魇同樣目光幽幽地看向門口方向,有些疑惑。
若是沒有什麼要緊事,這條小白蛇這麼沒規矩,哪怕有鐘離淨和佘長老護着,也得完了!
可門外的百裡雪緊跟着便說道:“柳非趕來傳信,說主人帶回那位仙子出事了,已經與姨姥姥、鏡靈打起來,快要攔不住了!”
“什麼?”
謝魇心下不滿被驚愕取代,“難道是魔種失控了?”
鐘離淨擰起眉心,“過去看看。”
謝魇也認真起來,“走。”
二人隻來得及給金雕傳音,叫他來這裡跟百裡雪一起守着寝殿裡的兩顆蛋,便匆匆出門。
以他們的修為,禦劍瞬息便趕到海邊的望汐院,遠遠便見源自院中的陰冷力量引得天色昏暗,洶湧的煞氣幾乎要将殿宇籠罩吞噬。
謝魇拉着鐘離淨來到殿前,便見他們走時還在昏睡的蕭沉正在庭院中與鏡靈對峙,她那一身被血水浸透的天道院先生袍服已換作與佘長老往日衣着相似的綴着銀鈴的月白衫裙,隻是一雙瞳色淺淡的眸子已染上猩紅血色,周身也溢滿了嗜血的煞氣。
原本留在院中照看她的佘長老師徒,此刻正在庭院一角,佘長老唇邊淌血,赫然受傷不輕,正護着身後面色驚恐又激動的青婵。
所幸為蘇天池着想,沒有将他安置在這邊,鐘離淨暗松口氣,與謝魇一道落到庭院中來。
佘長老一看到他們二人,臉色俨然輕松了不少。
“妖王,道友,你們來了!”
謝魇點了下頭,“怎麼回事?”
鐘離淨看向鏡靈,便見他已然祭出天命珠,将蕭沉困在新築起的法陣裡。而蕭沉一反往日沉靜,如困獸般瘋狂用煞氣撞擊法陣。
“你怎麼樣?”
佘長老見狀松了口氣,應道:“方才天色一暗,這位仙子便突然醒來,不知要去哪裡去,我跟臭丫頭本想扶她回去躺下,未料她會出手,身上的魔種煞氣也爆發了,應當是被魔種控制了,我一時不防就……”
她有些懊惱,沒說下去。
主要是她也有大乘境界,居然讓一個半步大乘傷了。
鏡靈赫然也費了不少力氣才将被魔種所控的蕭沉困住,收回天命珠時身影也趔趄了下,才搖頭回應鐘離淨,“無事,隻是這位天道院先生本身修為不低,連吾也要耗費一番功夫才将其困住,但這魔種煞氣比白日還要重許多,更多的應該是魂力。”
鐘離淨下意識看向天邊暮色,日頭已經落下去一陣了,他再看向法陣中的蕭沉,蹙眉道:“她修魂道,本就是夜間魂力更強盛些,魔種又依附她而生,以她的力量為養料,是我忘了提醒你們這一點,辛苦你們了,鏡靈,你先去幫佘長老療傷吧。”
鏡靈點頭應好,飄向廊下。
佘長老也沒有強撐,讓青婵攙扶在廊下就地打坐。
鐘離淨與謝魇相視一眼,一同走近法陣。似乎是察覺到他們的靠近,陣中的蕭沉消停下來,一雙被血色浸透的眼睛朝他們看來。
謝魇挑眉,“她還有意識?”
鐘離淨若有所思,“當日在天道院,東方雨澤體内魔種反噬時,也曾出現過這樣不分敵我失控傷人的狀況,看來蕭沉也是一樣。”
他心存這樣的僥幸,又向這座困陣靠近一些,揚聲詢問:“蕭沉,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蕭沉血瞳微閃,慘白面色似有變化,“鐘離淨?”
聽到這話,謝魇面露喜色。
“她醒了?”
便在這時,蕭沉掌下煞氣深沉如墨,忽而将法陣撕開一個裂縫,趁這間隙手握成爪朝法陣前方的鐘離淨玉白的脖頸抓去,唇角也揚起一抹詭谲陰鸷的笑意,“找到你了!”
謝魇神色大變,凝氣化劍。
“阿離當心!”
所幸在她出手前,鐘離淨便察覺到不對,及時擡手禁锢住她的手腕,掌中輕靈如潮汐的靈力化去陰冷煞氣,一雙冰藍眼眸冷冷看着蕭沉,“她從來不叫我本名。你是誰?”
‘蕭沉’啞聲笑着,揮開鐘離淨的手又是一掌拍來。
“小殿下這般聰明,不妨再猜猜?”
鐘離淨擡手接下那一掌,蕭沉到底修為不如他,一掌後踉跄後退,鐘離淨本欲出手,手掌靠近她脖子前看清她的臉時又是一頓。‘蕭沉’笑容越發怪異,趁機化煞氣為匕首刺向鐘離淨腰腹,鐘離淨眉心緊了緊,隻得收回手往後後撤,沉下臉色看她。
“魔神,又是你。”
他語氣含着怒火,謝魇走到他身旁便察覺到他是真的動怒了,看向對面的‘蕭沉’,神色又防備起來,“蕭先生這是被魔神控制了?”
鐘離淨漂亮的臉上罕有的露出了厭煩的神情,“早先東方雨澤被魔種反噬時,魔神也曾分出一縷神識控制他,險些傷了老院長,沒想到,他今日又故技重施,控制蕭沉。”
對面的‘蕭沉’聞言低聲笑起來,握起女子纖細柔軟的手,叫原本秀麗的容顔也添上幾分邪氣,“隻要是魔種附體之人,吾皆可控制。早知這天道院之人是來尋你的,吾自然也想來看看你究竟躲在了何處,這地方藏得如此深,難怪連吾也尋不到。”
廊下的鏡靈和佘長老師徒見情況不妙,也都顧不上療傷了,鏡靈頗有些擔憂,揚聲提醒鐘離淨,“魔神顧繁奸詐狡猾,主人小心!”
‘蕭沉’聞聲朝他看來,血紅眼眸似乎深沉些許。
“你也躲到這裡來了。”
鏡靈曾因他被困古仙京近千年,對他自是心懷敵意的,聽到他這話,鏡靈也露出怒容。
“你還敢找來!”
‘蕭沉’笑着反問;“吾也很奇怪,你的碎片還在本座手中,連回溯鏡靈都已經投靠本座,你竟一直沒來尋本座,反而喚這個海皇宮小殿下為主人?他又怎麼還敢用你?”
鏡靈不自覺去看鐘離淨,急忙斥道:“與你何幹!吾早已認主,你休想離間吾與小主人!”
謝魇見狀不免幸災樂禍,低聲道:“看來造化鏡鏡靈也怕挑撥離間的手段,這就開始急了。”
鐘離淨不置與否,隻冷斥道:“離開蕭沉的身體。”
‘蕭沉’反而展開雙臂,悠然自得地展現着這具任自己操控的傀儡之身,“天道院的人都不識好歹,原本蕭雲鶴的身體挺好的,可惜他意志太過固執,又偏要與吾為敵,不願為吾所用。這具身體是有些不盡如人意,可說到底,也與吾同出自天道院。”
鐘離淨可不想聽他說這些廢話,“我讓你出去。”
‘蕭沉’笑道:“恕難從命。”
“該死!”
鐘離淨低罵一聲,引得謝魇不免驚奇地看了他一眼,就見他已召出了珍珠墜子裡那一柄金鱗長劍,擡手劍指‘蕭沉’,看向謝魇道:“我會設法将他困住,你護好其他人。”
謝魇從驚愕中驚醒,搖頭道:“一起,他如今操控蕭先生的身體,隻怕你一人拿不住。”
鐘離淨頓了頓,“可先前連老院長都險些被算計……”
謝魇橫劍胸前,劍鋒冷火淬刃,紫焰灼灼,他唇邊仍挂着漫不經心的笑意,卻依舊堅持。
“正因為對付魔神危險,才不能讓你獨自承擔。你我道侶一體,本該同進同退,我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