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的反應鐘離淨不是沒看到,說出驚人話語的他反倒是最平靜的那個人,“我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不過如今多事之秋,我與妖王的事,還請夫子幫忙隐瞞。”
這并不是妖王第一次來天道院,也不是雲夫子第一次見到謝魇,記得上回鐘離淨還态度不明,與謝魇的關系在人前隐隐有幾分避諱之意,可今日,似乎是什麼都放下了。
雲夫子望向他雪白的長發,意識到什麼,暗歎一聲,“既然是你的選擇,夫子又能說什麼?眼下天道院遇到這般險境,你與妖王願意回來幫忙,我等也非那般迂腐之人。”
石蘊和蕭沉這才松開林酌月,林酌月知道他們傷得重,沒敢掙紮,可也是委屈得不行。
“我又不是棒打鴛鴦那等惡人,你們堵我嘴巴幹嘛?”
他這一埋怨,謝魇才醒過神來,看了看雲夫子,又看向鐘離淨,幻化過的黑瞳裡滿是欣喜。他真的沒想過鐘離淨會在自己敬重的長輩面前承認與他的關系,之前還以為……
還以為鐘離淨不願光明正大與他結成道侶,到了天道院,說不定也會避免與他親近的。
結果都是他多想了。
鐘離淨回了謝魇一個眼神,示意他别高興過頭了,便又道:“這次來天道院,我本來也不想隐瞞兩個孩子的事,還想請雲夫子出手。你們都知我出身海國,身負蛟龍血脈,謝魇又是妖王,我們的孩子出世多時仍未破殼,在出世那日還傷了根本。”
謝魇聞言認真起來,與鐘離淨心意相通後,鐘離淨一個眼神,便能叫他看懂他的心思。謝魇也并無阻攔鐘離淨之意,他這個妖王偶爾是有些自負,可事關流着自己血脈的兩顆蛋,他也不介意向外求助。
鐘離淨道:“此前有極樂宮的長老族老照看,兩顆蛋已然好轉,破殼也隻是時間問題。不過因為裂縫仍未能愈合,隻怕會影響到他們将來破殼後的身體。我向來信任夫子的醫術,便是沒辦法愈合,我也想借神池一用,讓它們在破殼前好好療養。”
借神池的事鐘離淨與謝魇商量過,謝魇當時還以為鐘離淨會用别的借口否認兩顆蛋與他的關系,沒想到鐘離淨先坦白了兩顆蛋的存在,眼下提及此事,謝魇也是贊同的。
“聽聞天道院的神池源于萬年前的仙宗秘境遺迹,而我與阿離的妖胎養傷還需要更多生機靈力。若是天道院能借神池一用,隻要夫子開口,我願用極樂宮所有寶物交換。”
妖胎出世時尚且傷了根本,鐘離淨這個母體隻怕傷得很重,雲夫子秀眉緊蹙,看鐘離淨的眼神愈發擔憂,總覺得他那一頭霜發有些刺眼了,卻又搖了頭,轉頭看向石蘊。
“你是我和院長都極遺憾不能收入院中的學生,難得開口求我辦事,我總是要幫忙的。但我隻是院中夫子,若是你們要入神池,需得院長允許,再不濟,也該是代院長。”
鐘離淨和謝魇便也看向石蘊,林酌月和蕭沉也在看他,林酌月還沖他擠眉弄眼暗示他。
世間落井下石常有,雪中送炭卻是不多,再說老白又是自己人,這還有什麼可考慮的?
石蘊苦笑道:“小白想入神池,何需我應允?老院長不是早就允許你入神池了嗎?既然是小白的血脈,我想,老院長應當不會拒絕的,我這個代院長也可随時帶你們前去神池。此前在古仙京,妖王也曾助我良多,若與我談什麼交換,便是見外了。”
能入神池療養,自家兩顆蛋将來破殼後身體定能好一些。謝魇笑道:“那就多謝石兄了。”
石蘊道:“妖王客氣了。”
林酌月嫌棄地看了他們一眼,便興奮地湊到鐘離淨身邊,“這麼說,你把妖胎也帶來了?”
鐘離淨玉白指腹輕撫過腰間挂着的青玉玉佩,看他的眼神有些防備,“你想做什麼?”
林酌月看他這反應擺明不信自己,撇嘴說:“我想看看嘛!你跟妖王都生得好看,修為又高,你們兩個的血脈肯定又強又好看吧?”
蕭沉離開金麝島前看過一眼兩顆蛋,深知妖王和鐘離淨是将兩個還沒破殼的小妖胎當成眼珠子看着的,輕咳一聲,提醒林酌月道:“妖胎還未破殼,你急什麼?你這般毛毛躁躁,我若是小白都怕你會摔了妖胎,再說這裡寒氣這麼重,你還想看?”
不是鐘離淨信不過林酌月,而是他太了解林酌月,這家夥若是見了妖胎,一定會很奇怪。
這是他回想起年少時被林酌月瘋狂糾纏得出的結論。
他不樂意,謝魇自然是幫他的,黑眸笑看林酌月,不怒自威,“林兄若想切磋劍法,我随時恭候,不過兩個妖胎還未破殼,今日是不能讓林兄見到了。他們剛出世便險些出事,我與阿離總免不得緊張些的。”
林酌月也不氣,嘿嘿一笑,“謝兄這次來跟上回可不一樣了,看來這次是跟老白和好了。好吧,那我就不着急見妖胎了。不過等他們破殼後,你們可别再藏着掖着了啊,我想看看他們跟老白長得像不像!”
他們幾人就這麼接受了妖胎的存在,便是鐘離淨也始料未及,不由失笑道:“我記得某人最怕蛇,等到他們破殼,你确定想看?”
林酌月瑟縮了下,眼神飄到謝魇身上,謝魇很是配合,笑眯眯地露出一雙豎瞳。林酌月立馬跳到石蘊身後,口不擇言,“謝謝謝兄!你,你怎麼也跟老白一塊吓我!我可不是怕蛇啊,我隻是小時候被蛇咬過……不過要是你們的血脈,我才不怕!”
謝魇一雙豎瞳再次化為黑眸,挑眉一笑,“是嗎?那到破殼那時,我定邀請林兄前來。”
林酌月眼神又飄到鐘離淨身上,看看他的臉,又看看謝魇的臉,才将腦袋伸出石蘊肩頭。
“好吧,你們兩個生出的小孩兒,一定很漂亮……”
石蘊蒼白俊雅的面容上頗有些無奈,“數月未見,小白脾氣好了許多,若是以往,你敢吵着要看兩個妖胎,他非得揍你一頓不可。”
不隻是石蘊有這種感覺,蕭沉和林酌月也都有感覺。林酌月歪了歪頭,下巴抵在石蘊肩上,饒有興趣地看着鐘離淨,“還真是!老白,你今日笑了好多回,都不像你了!”
鐘離淨反問:“那我該是什麼樣,先揍你一頓?”
林酌月連忙搖頭,“大可不必!”
鐘離淨懶得聽他耍寶,看向池中的老院長蕭雲鶴,神色凝重起來,“如今魔神藏匿起來,道盟很難再找到他的蹤迹,但魔種仍未為禍道盟,像老院長和道盟各家老祖這樣的人都深受魔種所困,眼看着目前是道盟大捷,實則道盟已落入危險境地。”
雲夫子倒不是很着急,“道盟将來如何,天道院眼下是管不了,也無力去管了,不過若是你想回九曜宮,眼下應當還不是時候。”
鐘離淨點頭,“我知道。”
說起正事,幾人都嚴肅起來。
謝魇忽然拿出傳音玉符的動作便有些突兀了,見他指腹抹過玉符,隐隐有靈力波動傳來,臉色也有些古怪,鐘離淨問:“怎麼了?”
在幾人注視下,謝魇難得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一聲應道:“暗護法傳音來說,發覺有青琅山的人入了奈落城,看着是要往天道院這邊來,帶頭的是青琅山二教主,慕有枝。”
他們才剛回到天道院,青琅山的人就來了,蕭沉免不得想得多一些,“我們前腳剛回來,青琅山的人後腳就到,莫非道盟的人前兩日撤出天道院是假,實為引我們入局?”
林酌月驚道:“啊?那這麼說,我往日偷閑的山洞也已經暴露了?他們會不會殺進來?”
石蘊看他的眼神已十分無力,“雖說近來道盟對我天道院多有不義之舉,但他們應當還不至于平白無故殺入我天道院。既然小白和妖王都已經進了天道院,你那山洞的傳送陣進入天道院的落點,我方才已然抹去,他們就是找到山洞也無用了。”
林酌月松了口氣,仍是不解。
“那他們來幹什麼?”
身為天道院代院長,石蘊不得不多想一些,他問謝魇:“來天道院的隻有青琅山的人嗎?”
謝魇道:“應當隻有青琅山的人,不過若是有旁人混入青琅山的人裡,暗護法也認不出。”
石蘊思索道:“若是隻有青琅山的人,倒是不必太過緊張。這青琅山二教主又是大搖大擺從奈落城方向來的,應當是不敢亂來的。我猜,慕有枝應當沒有發現你們,他這次來,多半是來試探我天道院的。”
雲夫子颔首,“天道院封閉半月有餘,如今道盟殺魔神不成,隻怕還想請老院長出山,至少,也是來探探老院長口風的。我天道院如今名望雖不比九曜宮與七大上宗,可也有數千年底蘊,若老院長倒下,不知會有多少人盯着,想要吞下天道院。”
林酌月聽她說的都有些緊張了,“可我們如今封山不出,他們還想怎麼樣?還能怎麼樣?”
蕭沉面露憂愁,“避世不出隻是一時的,我們能在天道院裡閉關百年,院中諸多學子呢?”
石蘊道:“不過這次我天道院損傷不輕,眼下還未恢複,不說慕有枝,便是青琅山來讨伐,以他們一家之力也無法打破大陣。暫且不必管他們,為老院長鎮壓魔種要緊。”
鐘離淨想了想,回頭看向謝魇,謝魇點了頭,他便說:“還是我們走一趟,看看究竟吧。”
石蘊沉吟須臾,歎道:“好,那有勞你和妖王了。”
鐘離淨不喜歡說這些客氣話,與雲夫子告辭,二人便和林酌月、蕭沉、蘇天池出了秘境。
石蘊和雲夫子得留下給老院長護法,蕭沉體内魔種已然封印沉睡,仍是有些擔心會影響到老院長,幹脆也出了秘境,将蘇天池送去見他姐姐,再回到秘境中照看衆學子。
林酌月送他們回青竹林。
此前的傳送陣點已被石蘊抹去,不過鐘離淨本也精通法陣,修複一個傳送點不是難事。
待二人原路折返回到山洞時,林酌月這秘密基地裡的傳送陣就徹底廢了。但鐘離淨走前又在天道院中刻下一個傳送陣定點,他們想回來時隻需另擇地點開啟傳送陣就是。
二人又戴上了鬥笠和面具,遮掩了容貌,這才離開山洞,往天道院山門方向禦劍而去。
出了天道院,謝魇是一臉後怕,牽着鐘離淨的手長松一口氣,“沒想到會這麼快碰到雲夫子,方才要不是阿離護着,我都怕雲夫子要向我問責,而且阿離怎麼這麼快就把兩顆蛋是你我血脈的事情說出來了?”
鐘離淨不以為意,“雲夫子出了名脾氣好,你怕什麼?何況那原本就是你我生的妖胎,你我不說他們也都知情,何必藏着掖着?”
謝魇環住他腰身道:“我以為阿離會不願意公開妖胎的事情,才會擔憂。雲夫子又是阿離敬重的長輩,那老院長也是,他要是醒了,發現我也來了,會不會先揍我一頓?”
鐘離淨難以理解他的腦回路,“你怎麼會這麼想?”
見他并未掙開自己,謝魇才敢說心裡話,“白乘風見了我就打,我怕其他人也這樣。妖胎的事,阿離一開始就不願意留下他們,還以為回到道盟,阿離也會隐瞞下來。”
聽他還算起了舊賬,鐘離淨眼神幽幽,“那現在呢?”
謝魇笑歎一聲,隔着白紗在他臉頰上親了親,“雖然還不能對外公開我們是道侶的關系,可阿離願意在自己敬重的長輩和朋友面前承認我們父子,阿離,我今日很開心!”
鐘離淨面色微頓,末了無奈搖頭,“你整日都在想些什麼……天道院對妖族的态度,從蕭沉那裡,你不就該看出來了嗎?老院長跟白乘風不一樣,應該不至于動手打你。”
謝魇原本隻是半開玩笑說出這些話,聽鐘離淨這麼說,他是真的有些擔心了,“真會打嗎?”
鐘離淨掙開他,好笑道:“他打你幹什麼?我雖敬重天道院的老院長和雲夫子,多年前也險些成為他們的學生,但我還不是他們的學生,老院長和雲夫子都是體面人,對你動手能有什麼好處?不過白乘風之前見了你就打,我懷疑也是逢場作戲。”
謝魇眼神很是不悅,“我倒覺得白乘風是假戲真做。當初他追殺我的時候,可沒有留手。”
鐘離淨早知道他記仇,也無意勸他放下,隻道:“或許在那時,他心中仍顧念與我之間的父子之情,見到你自然沒什麼好留情的。”
謝魇聽他不為自己說話,心裡有點委屈,又有些得意,笑哼一聲牽起鐘離,“就算他見了我就喊打喊殺,我也不會和阿離分開,說不定他現在在九曜宮還氣得睡不着呢。”
白乘風有沒有氣得睡不着鐘離淨不知道,他看謝魇那回的氣至今一直沒消,也懶得多事。
他可不想把自己卷進去。
二人禦劍回到天道院山門前不多時,果然察覺到有人來了。青琅山的弟子們擡着一頂轎子騰雲而來,穩穩地停在了山門結界前方。
一看到那位斜倚在轎子上搖着孔雀羽扇的青琅山聖君,謝魇就顧不上抱怨白乘風了,頗為警惕地暗中看了鐘離淨一眼,“來了。”
青琅山二教主慕有枝是道盟十二聖君中出了名的風流聖君,他并非時常混迹風月之地,而是因相貌極好,頗得女修青睐,他本人待女修又格外溫柔體貼,如今雖未曾聽說他身邊有什麼格外親近能結成道侶的女修,可這風流之名卻早已傳遍道盟。
謝魇嘀咕道:“聽聞這個慕有枝,可是蟬聯二十年的芳華榜榜首,無數女修都想與他結成道侶。但許多關于他的傳聞中,他曾經隻追求過九曜宮聖君鐘離無垢,還沒成,從此他大受打擊,回青琅山閉關,那芳華榜榜首也叫天心宮兩位宮主奪去。”
鐘離淨聽得有些懵,“什麼榜?”
謝魇道:“一個沒品的排行,沒有阿離都是野榜。”
鐘離淨屈指敲他額角,“認真點。”
謝魇便也不罵了,将被敲到的額角蹭上鐘離淨手背,悶聲道:“好吧。這家夥數日前才在鬼窟總壇差點獻祭了九宮絕殺陣,這麼快就跑來天道院,他的傷勢好得這麼快?”
轎子落地,遠處那位青琅山二教主也收了折扇,起身下轎,一身孔雀藍格外招搖豔麗。
四名侍女垂首靜立兩側,随慕有枝走向天道院山門前,奈何有結界阻攔,他也不得不止步于此,便拱手一禮,傳音到結界之内——“青琅山慕有枝,求見天道院老院長。”
他修為已是半步大乘,人無法越過封山大陣,聲音卻可以送入大陣中。隻可惜封山大陣開啟後,從外往裡看天道院,便是一大片迷霧,根本看不清楚裡面究竟什麼狀況。
大抵是早已猜到無人回應,慕有枝等了片刻,便站起身,接着揚聲道:“聽聞天道院老院長此前傷得不輕,我青琅山慕老祖幾次三番叮囑在下前來探望老院長,可一直未能得見。如今道盟讨伐魔神一行已大捷歸來,不知天道院老院長可否一見?”
話音回蕩在山間,謝魇聽了隻想笑,“是不是真的大捷,他心中有數,但老院長能不能出來見他,我想整個道盟都在關注此事吧?”
石蘊打定主意暫時不管外界之事,老院長又在秘境中閉關沉睡,慕有枝自然是等不到回應的。他本人還不急,身後侍女卻有些急了,正要上前開口,慕有枝便擺手攔下。
“無妨。”
慕有枝打開折扇,輕輕搖了搖,示意身後兩個捧着玉盒的侍女近前,“若是老院長無暇來見,晚輩便不打擾了,晚輩此行還帶來老祖特意叮囑的傷藥,還望天道院收下。老祖說過,老院長與我家老祖多年交情,聽聞老院長重傷,老祖也極為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