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白乘風逃走後,驚動了九曜宮所有長老,奈何搜遍整座天瀾城也沒找到他的身影。
一夜過去,九曜宮衆長老斷定白乘風已經逃出去,為了九曜宮今後如何安排聚在執法堂商議,連後山的幾位太上長老也都回來了。
顧雲默然站在上首數個台階上的主座前方,堂中衆人正在激烈争執,有人怒斥白乘風叛道入魔,有人為白乘風說話,雙方争論不下。
下方四位太上長老或閉目端坐或端茶品茗,沒有插嘴半句,看去該是在等待顧雲開口決斷。
顧劍聲站在顧雲身後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争吵,而角落中站着的沈阙,由始至終一言不發。
這場争執終于到了最後,幾個因為白乘風從前斬鬼窟老鬼的功績,原本還有意維護白乘風最後顔面的長老到底理虧,都敗下陣來。
對面一位長老舌戰幾人後猶嫌不夠,轉過身一臉正色地向顧雲拱手,“顧師叔,從白乘風此前自願囚入寒獄起,他定然已經在籌謀逃出九曜宮,之前種種所為俱是在麻痹我等!如今他叛逃,我九曜宮也該作出抉擇了,師侄想知道您是怎麼看的。”
這位長老是在座幾位太上長老其中一位的弟子,如今在九曜宮三殿六堂十二院中執掌一院,他此刻出言其實也是在替自己的師父開口。顧雲與前任宮主俱是再往前一任宮主的親傳弟子,他們這幾人喚那位一聲師伯,故而在九曜宮地位次于顧雲。
自顧雲和白乘風這一脈繼任宮主之位,他們便随顧雲退居後山,當年有沒有意見另說,眼下他們的弟子出聲,就代表他們對顧雲這一脈已有不滿,即便他們都沒開口。
顧雲的師父往下這一脈弟子實屬不多,顧雲退居後山已久,座下僅有兩名弟子,顧劍聲執掌執法堂、顧行遠則在六堂十二院打雜。
而他早已隕落的師兄座下隻有白乘風,白乘風沒有徒弟,隻有四個義子,真正修煉劍道的隻有沈阙,這一劍脈說是凋零也不為過。
哪怕如今顧雲在九曜宮仍是無人能撼動的地位,可若衆長老不滿,他有時也會無可奈何。
顧雲凝望牆上刻印的九曜宮劍紋徽印許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直到此刻他轉過身望向衆人,眸光越過衆人,落到沈阙身上。
“沈阙,你如何看?”
沈阙是白乘風的義子,曾經白乘風傳授九曜宮劍道,接手宮中事務已久,今日顧雲讓他過來議事,是因為他代表的是白乘風那一脈。
顧雲是想暗示這些長老,白乘風自己逃了,他的弟子沒逃,他這一脈劍道傳承在九曜宮仍有一席之地。顧雲此刻問話,也是在考驗沈阙,看他能不能擔得起這一脈傳承。
衆長老的目光跟着回頭落到沈阙身上,包括在座那四位太上長老。這些太上長老無一不是大乘期,一瞥之下,心性稍有些不穩,便會在他們面前露怯,沈阙很快低下頭。
往日光是顧劍聲這一位師伯,便能給沈阙不敢直視的壓迫感,更何況這滿堂的前輩長老?
沈阙呼吸頓了頓,低下頭拱手道:“此乃九曜宮要事,弟子不敢妄言,全憑顧師叔祖做主。”
顧雲深深望他一眼,緩緩搖頭,回身走回座前。
方才出聲詢問的那位長老暗自得逞,上前催道:“顧師叔,白乘風自甘堕落與魔為伍,可我九曜宮三千年聲望不能因他而辱沒啊!還望顧師叔盡早決斷,否則,不說我九曜宮,便是整個道盟隻怕也要危矣。”
顧雲腳步停頓下來,沉聲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那位長老心神一震,下意識看向右側座上的師父。那位太上長老兀自别開眼,垂眸端起茶碗,捏起碗蓋,輕輕撥弄琥珀般的茶水。
那位長老想了想,遲疑道:“不能讓白乘風堕了我九曜宮名望,但若他叛道入魔的消息傳出去,我九曜宮隻怕也要人心動搖。不如,将白乘風除名,宣告天下他已隕落?”
顧雲轉過身俯視堂中衆人,“你們也是這麼想的?”
沈阙還是低着頭,方才為白乘風說話的那幾個長老站在他身後面面相觑,也都沒有開口。
至于另一邊便是支持與白乘風撇清幹系、保九曜宮聲望的,也是與那位長老站在一起的。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異議。
顧雲閉了閉眼,似乎歎了口氣,才開口道:“那……”
“我不同意。”
一道清冷嗓音在門前響起,引得衆人紛紛回頭,門前站着的赫然是一身白衣的白乘風義子。
鐘離淨。
對上那雙堅定如初的漆黑眼眸時,顧雲眼底有過一瞬怔愣,便遠遠問他:“你有何異議?”
鐘離淨眸光掃過在場衆長老,似乎在沈阙身上停頓了一下,便緩緩走進來,步伐極從容。
彼時,顧行遠才氣喘籲籲地跑到門前,看到殿中這麼多人登時頭皮發麻,擺手推開門前的弟子,頂着衆人的目光溜到顧劍聲身邊去。
顧劍聲看他一眼,搖頭不語。
鐘離淨看在眼裡,搖頭笑了笑,才站定在沈阙身前不遠,淡聲道:“你們要将白乘風除名?”
此前道盟幾大上宗議事他都闖過,今日議事他又現身,衆人神色俱有些驚訝,曾經信賴白乘風的人對他有所期待,如今因為白乘風的背叛二惱怒的人對他則是頗為不滿。
那位太上長老不動聲色擱下了手中茶盞,方才提議除名的那位長老回過神,指着他怒斥道:“誰讓你進來的!鐘離淨,别忘了你自身也不幹淨,這裡沒有你說話的資格!”
鐘離淨擡眼望向他,“我想進來就進來,怎麼了?”
那位長老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退,但被那雙漆黑冷冽的眼睛看着,他心頭忽地一顫,反應過來心生羞憤。
“早知白乘風将你慣得不成樣子,這堂中哪一個不是你的前輩,你闖進來也罷,還目無尊長,這就是白乘風教出來的人嗎?顧師叔,此前鐘離淨随妖逃出九曜宮一事還未有結果,便被白乘風壓下去,如今白乘風堕落入魔,此子隻怕也與妖勾結!”
顧行遠聽他這麼說就來氣,“老範,你胡說什麼呢!”
顧雲黑眸平靜回眸,顧行遠頓了頓,低頭收斂氣焰,弱聲道:“我是說,不能随便污蔑人。”
聞言,顧劍聲唇角勾起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顧行遠知道師父不想他多說,可他就是看不慣範長老這明擺着要算舊賬排除異己的行為,故作正經道:“範長老,你說話得有證據!”
那位範長老指向鐘離淨,言之鑿鑿道:“鐘離淨與妖逃出九曜宮,大鬧九曜宮和天瀾城,這難道不是證據嗎?若不是白乘風非說什麼是他派鐘離淨出去辦事,此事豈會不了了之?更何況他這次回來,那日捉拿白乘風時,他身邊分明也有一個妖!”
顧行遠啞然,轉頭看向鐘離淨,這個他沒法辯解。
範長老見他說不出話,冷笑着看向鐘離淨,“此子同樣立身不正,即便如今還未做出損害九曜宮之事,也斷不能再留在九曜宮了!還有那沈星淵,顧師叔,他也是妖啊。”
鐘離淨面色一寒,轉頭瞥向座中他的師父。那位太上長老臉上挂着溫和笑意,在他看來時似乎有些意外,鐘離淨卻沒有避開這些長老們的審視,反倒直白地打量起他們。
“白乘風一走,你們就這麼着急将他這一脈趕盡殺絕?這就是立誓為天下執劍的九曜宮嗎?”
範長老沒想到他沒有一句辯解,卻反過來給自己扣帽子,急忙訓斥道:“胡說什麼?顧師叔和幾位太上長老都在,你竟敢如此無禮!”
鐘離淨毫無避諱地看着這幾個太上長老,嘴上也沒跟他們客氣,“還要說得更明白一點嗎?如今白乘風四個義子隻剩三人,将我和老四趕出去,隻剩一個老三豈不是任人拿捏?道盟都死到臨頭了,居然還有人隻顧着争宮主之位,行排除異己之舉?”
範長老氣得臉都漲紅了,“胡言亂語!我是為九曜宮聲譽着想,分明是你與妖勾結……”
“來來回回就這一句,還有别的嗎?”鐘離淨冷冷打斷他的話,“道盟幾大上宗的人來了我都敢闖,你以為,你有什麼值得我給你臉?”
他竟敢當衆羞辱他!範長老氣得手直抖,“你……你!”
他指着人你了半天都說不出話,顧行遠憋不住偷笑。
鐘離淨冷眼望着範長老,“我和老四為九曜宮為道盟斬妖除魔時,你又在九曜宮做什麼?白乘風是走了,是入了魔,可你區區一個十二院長老,也還沒資格管我們的事。”
範長老被問得面色鐵青,回頭看向座上的師父。鐘離淨這麼不給顔面,打的也是師父的臉!
那位太上長老臉上沒了笑容,卻也拉不下臉去訓斥這個根本不打算給他們這些前輩面子的年輕人。何況鐘離淨之前有白乘風護着,白乘風走後顧雲又明擺着要護着人,他便隻能開口吩咐自己丢盡臉面的徒弟。
“下去。”
範長老憋着一肚子火低頭退到角落,狠狠瞪着鐘離淨。
顧雲平靜地看着這一出鬧劇,到這會兒才再出聲。
“鐘離淨,你說不同意除名,那你以為該如何是好?”
鐘離淨本也懶得理範長老,怪隻怪範長老不僅針對他,還将沈星淵牽扯進去。既然範長老的師父丢不起這個人叫他回去,顧雲又開了尊口,鐘離淨也就暫且先放過他。
“隻是将白乘風除名有什麼意思?宣告道盟白乘風已經隕落,難道他日後就不會再回來了?”
範長老的師父又笑起來,笑容不鹹不淡,更像是在哄小孩兒似的,主動接話,“聽起來,小家夥是笃定你的義父日後還會回九曜宮?”
“白乘風不隻是九曜宮宮主,更是道盟盟主,豈是你們一句隕落,就能蒙騙過天下人的?”
鐘離淨斜睨着這位态度随意到明顯能看出沒有将自己放在眼裡的太上長老,“他日白乘風若回來,号召天下修士,聲稱是九曜宮卸磨殺驢、污蔑他與魔為伍,你能攔得住?”
那位太上長老笑容一僵,看他的眼神變得凝重起來。
鐘離淨不打算跟這人再廢話,直接跟顧雲道明來意。
“白乘風已是魔神之子,無法自控,今日逃走必定後患無窮。九曜宮如今該做的不是掩蓋這個對九曜宮來說有損聲望的污點,而是公布天下,叫道盟有所防備,先發制人!”
本以為他是來幫白乘風說話的,沒成想他居然要将這個污點捅出去,堂中衆人無不震驚。
顧行遠也瞪大了眼睛,沖鐘離淨擠眉弄眼,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否則……淨兒在說什麼!
連範長老師徒看他的眼神都像見了鬼,他們是要針對白乘風,可不是想掀了九曜宮的天!
唯獨顧雲依舊冷靜,“可白乘風不隻是九曜宮宮主,還是道盟盟主,如此一來,九曜宮和道盟必然大亂,你可知這麼做會有什麼後果?”
鐘離淨嗤笑道:“總好過自欺欺人将白乘風除名,在三千年前隐瞞魔種之事後又為了所謂的顔面再次掩蓋這所謂的污點。顧長老,你應該很清楚,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可在場衆人也都清楚,此事若傳出去,九曜宮将顔面盡失,在道盟的地位也會大不如前!
範長老急道:“那可是你義父!此事不隻事關九曜宮顔面,白乘風叛道入魔一事若傳出去,九曜宮會被天下人恥笑,他也定會成為道盟公敵,鐘離淨,你是想要他死嗎?”
方才還針對白乘風,眼下又改口幫白乘風求情了?
鐘離淨看他一眼都覺得無趣,黑眸嘲諷地看向顧雲與幾位太上長老,“你們還沒有告訴他們魔神和九曜宮開山老祖顧無名的關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