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死了。”

聽到陌生的聲音，小姑娘僵了僵，才睜開緊閉的雙眼，因為謝魇太高了，她需要揚起腦袋才能看到謝魇的臉，可看到謝魇臉上的鬼面面具時，她還是吓得捂住嘴巴驚叫，忙爬起來倒騰兩條短腿躲到礁石後。

“你，你是什麼人！”

看她虛張聲勢的模樣，謝魇到底也是有了兩個孩子的人，哪怕兩個孩子都還沒有破殼，他待小姑娘的态度也不算冰冷，“救你的人。”

小姑娘睜大眼睛，“真的？”

她有一雙蔚藍色的眼睛，讓謝魇想起鐘離淨，語氣也随和了許多，“我送你回……回家吧。”

他本想說海國，想了想，三千年前還沒有海國。

小姑娘一雙淚眼滴溜溜地轉着，看看謝魇，又看向躺了一地的鲛人海妖，确定隻剩下自己和謝魇兩個人後，她的眼淚又啪嗒啪嗒跟小珍珠似的地掉下來，走出來撲向那個老妪，一撇嘴哭出來，“虞婆婆！”

謝魇提醒道：“她已經死了，神魂也消散了。”

他本是想催促這頭小蛟龍早點離開，沒成想這一句話剛出，小蛟龍哇一聲，哭得更慘了。

謝魇生平頭回碰到這麼會哭的小孩子，被吵得耳朵疼，一下懵了，愣愣看着好一會兒。

這小孩哭了，要怎麼辦？

他還指望她帶路去蛟龍族。

好在這小蛟龍哭了一會兒就自己停了，俯身抱了抱早已經在斷氣後變回鲛人本體的老妪，便擦掉眼淚爬起來，仰頭看向謝魇時太過着急，甩得小辮子啪一下抽到了臉頰。

看她再次癟嘴，謝魇感覺她又要哭了，果不其然，小蛟龍眼睛裡迅速蓄起了兩包眼淚。

萬幸她憋住了，眨了眨眼，懇求道：“那哥哥可以幫我送送婆婆和保護我的鲛人姐姐嗎？”

謝魇暗松口氣，“要我做什麼？”

片刻後，将幾具鲛人屍首送入海水，看着她們沉入海底，小蛟龍站在高高的礁石上紅眼做了一個手勢，看着像是在送别這些鲛人。

鲛人喜歡水葬，都希望自己死後能夠魂歸海底。

天已經黑了，小蛟龍用力抹了一把被海風吹得通紅的臉頰，便看向謝魇，“謝謝哥哥。”

謝魇慶幸她總算沒再哭了，又想起自家兩條還沒破殼的小蛇，盼着他們出世後千萬不要是個愛哭的才好，便問：“回你族裡？”

髒兮兮的小蛟龍用力點頭，海風一吹，讓她破爛的鲛紗顯得越發輕薄，當場打了個噴嚏。

她揉了揉鼻子，看向謝魇。

謝魇也在看她。

僵持一陣後，謝魇眸光一頓，有種不好的預感。

“蛟龍族在何處？”

小蛟龍露出一個可憐兮兮又好笑的笑容，“我不知道啊，哥哥不是族裡派來救我的嗎？”

謝魇還真不是。

“我在落月灣望海樓聽聞你被人劫走，才來救你。”

小蛟龍眨了眨眼，“啊？可是我也不認識路啊。”

謝魇沉默一瞬。

也是，随侍的人都死了，一頭幾歲的蛟龍能如何帶他去尋蛟龍族？隻能等落月灣的鲛人尋過來，亦或是蛟龍族裡的族人過來找她了。

小蛟龍冷得抱住自己抖了抖，看謝魇不動，她又眨了眨眼，拿起脖子上挂着的琉璃珠。

“沒事的哥哥，祖母說過，如果我們小蛟龍在外面遇到危險，又找不到回去的路時，可以通過這個挂墜找到去往海神廟的路。海神面有護佑四海的海神，會保佑我們的！”

謝魇怔了下，雙眸望向她手中的琉璃珠，“當真？”

本以為暫時去不了蛟龍族，沒想到可以去海神廟？謝魇恍然大悟，原來在望海樓時陰老鬼暗示他來找這頭小蛟龍是這個意思嗎？

小蛟龍隻是看他似乎有些失落，見他應話，連忙笑着點頭，高高舉起手中的琉璃挂墜。

“這是祖母送給我的！”

能夠見到海神，就能早日回到三千年後，也能早一些知道鐘離淨的狀況。想到鐘離淨，謝魇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一把撈起那小鲛人，将人往臂彎上一放，便禦劍入海。

“那便去海神廟！”

小蛟龍沒想到他如此着急，一時間有些被吓到，然而蛟龍入水，本就是回到自己最舒适的環境，哪怕有謝魇布下的結界隔絕海水，小蛟龍張大嘴巴驚呼一聲，滿眼興奮。

她拍拍謝魇肩頭，讓他放自己下來，手伸出結界外，一觸碰到海水，臉頰就亮起了淺青色的蛟龍鱗片，額頭上的龍角也更漂亮了，她徑自遊出結界，在謝魇面前遊了一圈，笑嘻嘻地捧着琉璃珠挂墜遊過來。

“哥哥，看！”

那用金線、珍珠與琉璃珠串聯起來的挂飾之上，最大最漂亮的那顆琉璃珠竟在水下灼灼生光，一閃一閃的，自行往一個方向飄去。

向來這就是海神廟的方向。

謝魇輕輕點頭，跟着小蛟龍往琉璃珠所向的方向飛去。

夜晚的海水極冰涼，也極昏暗，若非有琉璃珠在引路，便是謝魇也很難在海底辨清方向。

小蛟龍遊了一會兒就累了，坐回到謝魇臂彎裡，任由謝魇帶着她往琉璃珠所指方向飛去。

她有些犯困，又有些害怕謝魇臉上的面具，沒忍住對着手指問：“哥哥為什麼藏着臉？”

謝魇正看着她脖子上琉璃珠的方向，聞言頓了下。

小蛟龍看着他的眼神很是好奇，指了指自己的臉，又說：“雖然看不到哥哥的臉，但是我能感覺到，哥哥下水之後心情好了很多！”

這三千年前的小蛟龍還挺會說話，兼之這小蛟龍的琉璃珠給他指引了海神廟的方向，謝魇待這小蛟龍便多了許多耐心，他索性摘下面具露出自己的真容，“你害怕面具？”

他将鬼面面具遞到小蛟龍面前，小蛟龍果然往後縮了縮，又看向他的臉，眼睛便亮起來。

“面具吓人，哥哥好看！”

謝魇對自己的臉還是有些自信的，隻不過此刻卻也高興不起來，他将面具收起來，眼神卻有些黯然，“我在找一個比我更好看的人，隻有先找到海神，我才能盡快找到他。”

“原來哥哥要找海神？”

小蛟龍拍了拍他肩頭，一臉認真，“祖母說海神很厲害的，等我們去了海神廟，哥哥跟海神許願，一定能很快找到你要找的人！”

謝魇正是期盼如此，彎唇笑笑，看去有些敷衍。

小蛟龍皺了皺鼻子，兩根手指将自己的嘴角吊起來，說道：“哥哥長得好，應該多笑笑！”

同樣的話，謝魇曾跟鐘離淨說過，但此刻小蛟龍說起，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從前才是常笑着的那個人，隻是跟着鐘離淨三世輪回之後，他見過太多，漸漸少了許多笑容。

謝魇輕聲道：“我隻是很久沒有見到那個人了，因為太過思念，太過擔憂，總放心不下。”

“那個人也走丢了嗎？”

小蛟龍故作老成地歎了口氣，安慰道：“沒事的，等見到海神，哥哥就能找到那個人了。”

“但願如此。”

跟着鐘離淨輪回三世，前後三百餘年，謝魇始終沒有機會與他真正說上幾句話，如今又與他分開，心底總覺得沉甸甸的，唯有找到鐘離淨這件事，能讓他提起點精神來。

今日與這頭小蛟龍說了兩句，謝魇心口卻也舒服了些，他看小蛟龍時，眼裡也有些好奇，“你看起來不大，蛟龍族就放心讓你一個小蛟龍去落月灣？你從蛟龍族出來，身邊除了那幾個鲛人就沒别的什麼人了？”

說起這個，小蛟龍悶悶搖頭。

“祖母生病了，叔叔伯伯都忙着照顧祖母，忙着族裡的事都走不開，祖母怕我不開心，便讓人送我來落月灣玩，沒想到居然有海妖跑到落月灣抓我！還好碰到了哥哥你！”

這話說的好沒道理，哪裡有祖母生病了，族裡沒人走得開，還把小孩子送出去的道理？

謝魇也不知該不該信她的話，狐疑的眼神落到她脖子上閃閃發光的琉璃珠挂墜上，“你說這是你祖母送你的，你們族裡人都有嗎？”

小蛟龍一臉自豪地捧起琉璃珠，“不是的哦！隻有族長才能拿到這個珠子哦！祖母可是我們蛟龍族的族長！祖母說過讓我好好藏着這個珠子，我就是沒藏好，被剛才那些海妖發現了，還想搶走我的珠子！”

她說着又癟了癟嘴，想起死去的鲛人難過起來。

謝魇不敢再問了，心中也有了數，看來這頭小蛟龍不簡單，所謂叔叔伯伯都在照顧病重的祖母，怕是在惦記她祖母的族長之位，此外她祖母将能找到海神廟的信物交給這個孫女并且讓她在此時離開蛟龍族，隻怕是蛟龍族中有些紛争她不能留下。

這些事都是三千年前的事，謝魇不欲插手，便轉移了話題，“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蛟龍被轉移了注意力，“祖母給我起名龍娅，因為我破殼的時候，是族裡角長得最好看的小蛟龍！祖母說，我這個叫頭角峥嵘！”

謝魇不由失笑，“我家中有兩個孩子，也都有一些蛟龍血脈，他們破殼後興許也會長角。”

“哇！”

龍娅很是捧場，“真的嗎？”

謝魇笑着點頭。

帶着漸漸忘了難過的小蛟龍邊聊邊往深海飛去，謝魇隻需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一聲，心大的小蛟龍就自己絮絮叨叨地将自己的親朋好友都跟他說了一遍，也慢慢打起了哈欠。

不多時，小蛟龍靠在謝魇肩頭上睡了過去，脖子上的琉璃珠依然發着光，飄在前方引路。

謝魇斂去唇邊笑意，望向前方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晦暗海水，又飛了半個時辰，前面隐隐傳來亮光，謝魇眸光才有了幾分變化。

越過數裡海水，前方光線源頭逐漸出現在謝魇面前，那是隐藏在深海海底的一座小山。

從山腳到山巅，無數個階梯蜿蜒往上，一座安靜的白玉宮殿靜靜坐落在峰頂，靈光耀眼。

隻需一眼，謝魇就認出來了。

那是海神廟。

不過三千年後的海神廟顯然比這裡的少了很多階梯，約莫是過去太多年，底下的階梯都被礁石掩埋了。而有着上萬重階梯在，襯得海神廟尤為神聖肅穆，令人心生敬畏。

謝魇帶着小蛟龍落到山腳下，為了讓自己顯得心誠一些，他沒有禦劍，而是步行上山。

三千年前的海神廟同樣被結界所護，隔絕海水，讓離開海水的小蛟龍在睡夢中有些不适。

謝魇沒有叫醒她，隻默默拾級而上，近萬個階梯，他走了半個時辰，腳程還算是快的。

終于登上峰頂時，謝魇也真正見到了三千年前的海神廟，它比起後世更完整、更莊嚴。

隻是站在海神廟前，他就感覺到了廟中的神威。

這廟裡，果真有海神神力。

海神廟大門敞開，一派甯靜。

走了那麼久，終于走到這裡時，謝魇無端有些緊張，将小蛟龍放在海神廟前，便要走進海神廟，叫他意外的是，當他擡起右腳要跨過門檻上時，一股神力驟然壓頂而來。

謝魇已經是大乘後期修為，突然面臨這股威壓，脊背霎時一僵，雙眸卻更堅定要往裡走。

這是海神的神力。

三千年前的海神在海神廟嗎？

他不确定。

但能确定的是，海神一定也在注視着這座海神廟。

謝魇咬着牙要跨過這道門檻，同時也在表明來意，“我雖非水族，今日卻有要事必須求見海神！還望海神垂憐，讓我入廟中拜見！”

他說罷就運轉起周身妖力，硬是要闖過進門這關。

不料他的妖力再強，門檻上的神力威壓也突然增強，沉重威壓壓在身上，猶如泰山壓頂。

“非水族不可踏入海神廟半步，退下，饒你性命！”

一聲冷斥自廟中傳來，謝魇聽不清對方是男是女，隻知道随着聲音出來的還有一陣強風。

謝魇悶哼一聲，擡手結成結界擋住強風，黑眸中的豎瞳隐隐現出，眼裡臉上俱是不甘。

“若我要尋之人，乃是蛟龍族後人，将來的海神呢？海神為何不能通融一下，許我入内！”

廟中的回應是神力威壓越發沉重了，謝魇将半身妖力彙聚在腳上，愣是半步也不願退。

他的嘴角溢出血絲，廟中才又響起一聲模糊的歎息。

“天命如此，何苦強求？”

“天命？”

謝魇苦苦尋來，沒想到會被拒在海神廟外，也沒想過會得到一句天命如此。他突然覺得有些可笑，眼睛的障眼法徹底被威壓磨滅，露出蛇類的琥珀豎瞳，眼裡仍是不屈。

“是天命讓我回到三千年前，還是天命不允許我再與阿離相見？我不認命，阿離也從來不認命，他在輪回中證道，而我今日便是要強求！這海神廟，我謝魇必定要踏足！”

他咬牙說完，催動丹田内的護心鱗力量，咽下口中血水，硬生生讓自己走出了那一步，一步跨入門檻，再一步，真正踏足海神廟！

忽地，神力威壓如潮水消去。

謝魇腳下一晃，還沒來得及站穩，眼前忽有強光亮起，刺得他眼睛生疼，擡手擋在眼前。

适應了光線之後，謝魇睜開豎瞳，入目第一眼便見到了腳下猶如白玉砌成的白玉圓台。

此地仍有潮濕水汽，也有他所熟悉的海神神力。

謝魇望向前方，便見這白玉台上斜斜懸着一輪金色月牙，一道白衣身影正立在月牙之上。

此地同樣有結界隔絕海水，似乎還是個獨立空間。

那一身被神力萦繞的白衣身影，隻一眼，謝魇就感覺到直抵心魂的神威，他平複丹田内翻湧的妖力，便啞聲朝那個方向拱手見禮。

“妖族謝魇，拜見海神。”

一聲歎息自月台上響起，是極清冽的青年嗓音。

“你不該來的。”

謝魇心中依舊不服這話，不顧身上舊傷複發，便擡頭直面月台上的海神，“可我必須來！”

月台上那道白衣身影初看有些朦胧，但當謝魇固執地要看清他的真容後，豎瞳卻是一緊。

月台上的海神于他而言極熟悉，不管是那神清骨秀的身影，還是那張冷豔昳麗的臉，連一頭微微蜷曲猶如海藻的銀白長發都一樣，唯有一雙金瞳，與記憶中既然不同——

鐘離淨的眼瞳是冰藍的。

可昔日心意相通的心上人，謝魇如何能認不出來？眼前的海神，怎會與他的阿離如此相似？

謝魇琥珀豎瞳中有過一瞬恍惚，下意識靠近月台。

“阿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