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之上神光聖潔，謝魇隻是靠近了一步，便被神力威壓驚醒，扶住心口咳了一口血。
那白發白袍的遠海神靈隻是靜靜看着，一雙燦金神瞳中無悲無喜，看他也無一絲憐憫。
“我乃海神，并非你口中之人。”
謝魇緩過神，再看向他時，眼底有些失望，又有些迷茫，對方看他的眼神的确與阿離完全不同，可他身上每一處都與阿離像極了。
“你，真的不是阿離？”
“你要尋的人，不在這個時空。”
海神并未張口，神音便在月台上響起，猶如清泉一般清冽，叫謝魇胸腔翻湧的氣血很快平複下來，一顆心也沉甸甸地墜落下來。
是了，阿離不在這個時空。
可看着海神與阿離一模一樣的臉，謝魇真的很難不懷疑，海神與他的阿離有什麼關系？
“海神知道我并非這個時空的人，那你可知道，後世曾有過一個傳聞，海神轉世……”
此前魔神懷疑過他和鐘離淨的兩顆蛋是海神轉世，謝魇那時還将這當笑話看，直到今日見到海神，他忽然有些相信魔神了，海神說不定真的有轉世，隻不過不是兩顆蛋。
他懷疑鐘離淨才是海神的轉世。
海神一雙金瞳靜靜俯視着他，仿佛将他當做與草木石頭一般尋常之物，淡聲打斷他的話。
“這個時空自有這個時空的天意，天機不可洩露。”
謝魇當即噤聲，海神若有轉世，海神便該猜到自己将來會隕落，那若他改變了曆史，海神沒有隕落的話，後世是否也會有變化？
那阿離還會出現嗎？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自私，可他無法不在意阿離，也不會忽略海神并未否認他的猜測。
若是真的……
謝魇心頭一驚，很快就冷靜下來，将心中所有惡意都散去，他本不該在這個時空滞留的。
謝魇擦去嘴角血水便朝海神躬身行禮，神色鄭重，“既然海神知道我自三千年後來，我也不知為何會誤入這個時空，天命珠也已經丢失，我今日來，便是想求您一件事。”
他垂下頭沒敢看海神的臉，因為對方與阿離太過相似，哪怕可能是阿離的前世，他也不敢多看一眼，他所求的，是他心中的阿離。
海神道：“你想回去？”
謝魇重重點頭，“求海神成全。”
海神卻搖了頭。
“我不能答應你。”
謝魇怔住，“我……”
“不必再多說什麼，從你來到這個時空時，我就知道你的存在，也知道你是後世的天命珠送來的，但你也該清楚是誰将你送到這裡，又為何送你來。既然你尋到這裡，我看在他的面子上，便給你一句忠告。”
海神淡淡望向他，金瞳之中是超然物外的神性。
“既來之，則安之。”
謝魇當然記得自己是被小魔頭那一世的鐘離淨送來的，當時小魔頭說過，這是他該去的地方。如今海神也這麼說，謝魇實在不解，一氣之下胸腔内的氣血再次翻湧起來。
“我不懂！我本是三千年後的妖族後人，為何會來到三千年前？哪怕是要回去，我也本該回到三千年後，回到九曜宮中等着阿離證道歸來，這裡又怎會是我該來的地方？”
海神隻道：“謝魇，順其自然。”
謝魇咬牙咽下口中血水，不死心地往前走去，“我不知道什麼順其自然，我隻求你讓我……”
回去二字還未說出，海神輕擡衣袖，一道不容抗拒的柔和強風迎面而來。謝魇猝不及防，整個人被掀飛墜入身後不知何時出現的空間裂縫，倉惶間隻聽到海神一聲歎氣。
“天命如此，莫再強求。”
又是天命？
又是警告他不要強求？
謝魇心中再不甘，因傷勢過重，仍是躲不開海神的趕客，他隻覺一陣天旋地轉，待眼前強光褪去後，他雙腳才落地，眨眼之間，身處之地已變成一處燃着火堆的山洞裡。
空間裂縫驟然出現，謝魇扶着心口咳了兩聲，扶着山壁站穩，本想追上空間裂縫，卻眼睜睜看着它驟然消失，豎瞳緊了緊，眼底怒火洶湧，忽又愣住，身上舊傷好了許多。
難道是方才那道神力……
謝魇豎瞳一沉，側首望去。
一道出乎意料的熟悉身影正盤腿坐在山洞火堆前，正措手不及地看着他，身上詭異的妖法氣息還未徹底收斂起來，竟有些驚慌。
“前，前輩！”
是狐三。
謝魇也沒想到會再見到他。
海神為何将他送到這裡？
謝魇豎瞳一緊，“這是哪裡？”
狐三手忙腳亂爬起來，“這，這是落月灣百裡外的山林，前輩，您不是，已經走了嗎？”
“落月灣……”
謝魇咬了咬牙，找到山洞口方向便禦劍飛出去，根本無意回應狐三，便也沒看到狐三赫然抹了一把冷汗，将手中一枚血色玉簡收起來，又往外看了看，确定他走遠了之後，忙不疊回山洞收拾好東西離開此處。
不過就算謝魇此刻看到他鬼鬼祟祟的舉止，也不會搭理狐三，趁着天還未亮，他隻管禦劍趕往海神廟，就算海神把他趕走，他還是會回去。他也有過海神或許不會答應幫忙的設想，可他絕不接受這樣的理由。
什麼天命，什麼順其自然？
這是在糊弄他吧？
這次花了将近一天一夜的功夫，謝魇才找回海神廟，沒有信物指路，單憑自己的記憶，在海底本就很難尋到方向，很容易迷失。
這一次，謝魇直接禦劍飛上海神廟，看到門前空蕩蕩的，那個小蛟龍龍娅已經不見了。
謝魇愣了下，往海神廟裡看去，敞開的海神廟裡供奉着面容模糊的海神神像，裡面供奉着遠海各族送來的祭品，此時也空無一人。
那小蛟龍也被送走了嗎？
畢竟隻是萍水相逢，謝魇沒有多想，便走近廟前。
剛靠近海神廟，一道靈光便從裡頭飛出，察覺到海神神力，謝魇擔憂海神還要趕客，連忙說道：“我誠心來求助，隻請海神借天命珠一用，若海神不願送我回後世，将我送去阿離身邊亦可！我謝魇有的不多，但隻要海神相助，我什麼都能給你！”
他飛快說完這些話，那道靈光便懸停在了自己眼前，謝魇心下暗松口氣，可定睛一看，卻又擰起了眉心，因為那并非海神出手，漂浮在自己面前的，分明是一面古樸的神鏡，他隻一眼，就認出來這是什麼。
“造化鏡？”
完整的造化鏡，他還是頭一回見，想到這裡是三千年前的海神廟，海神在這裡，那麼三千年前追随舊主的造化鏡會出現也不奇怪，不過這時的造化鏡鏡靈還沒有化形吧？
許是能看到謝魇眼中疑惑，那兩面打磨光滑可見人影的白金神鏡轉了一面，模糊的鏡面上猶如一團迷霧，卻發出稚嫩的聲音。
“主人已經閉關，不管你是何人，都不會見你。”
謝魇眉心緊鎖，“閉關？”
分明昨日還在的。
那造化鏡忽而又翻過面來，另一面似乎光面更亮一些，這次發出的聲音同樣如孩童一般稚嫩，可聽着又與方才截然不同，方才那聲音是平靜冷淡的，這次卻是和氣含笑。
“主人是說，那個妖族如果再來，就讓我們出來攔住他。非手持信物的水族不能踏入海神廟，是遠海十六族聯盟一緻達成的規矩。”
謝魇聞言一愣，看向造化鏡，“你是預知鏡靈？”
造化鏡往後縮了縮，“你果然知道！難怪主人說你是後世來的，對我們也很了解！可就算你在後世認得我們，我們也不會放你進去的。主人原本就要閉關，因為你突然出現才突然出關，主人還需繼續閉關呢！”
謝魇神色稍緩，原來這麼快就閉關不是借口嗎？
可海神若閉關，他該怎麼辦？
謝魇皺了皺眉，察覺到造化鏡中的鏡靈似乎在暗中注視自己，雖說與他們在後世有些過節，可到了這個時空，兩個造化鏡鏡靈居然成為了他最熟悉，此刻又陌生的存在，謝魇不禁有些感慨，倒也冷靜了下來。
他是來求海神的，不是要搶天命珠，既然海神讓造化鏡出來見他，說明海神不是故意對他避而不見，那他就還有機會讓海神相助。
謝魇想着，打量起三千年前還未破碎的造化鏡，三千年後破碎的造化鏡分化出兩個鏡靈，一個比一個招人厭，可這會兒三千年前稚嫩的鏡靈，卻是叫謝魇頗有幾分興趣。
“都說造化鏡可以看穿過去未來，你們都知道我？”
造化鏡鏡面閃了閃，還是那道不那麼沉穩的聲音。
“吾隻知你從後世來，不知道你是什麼人，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也沒必要認識你。主人說過，名字不隻是一個稱呼，更是一種羁絆，當人們交換姓名時，他們之間就會産生交彙，來日或會有更多接觸，主人讓你走，那我們就沒必要跟你有交集了。”
沒想到三千年前還沒化形的預知鏡靈雖天真了些，卻也不是個好糊弄的，謝魇想了想道：“可我若堅持要求你們的主人出手相助呢？”
造化鏡悠悠漂浮虛空，傳來預知鏡靈的笑聲，“主人不會幫你的，主人雖然什麼都知道，但主人從來不會插手任何人的事情。你這個人看起來就很麻煩，而若主人幫了你，想必也會因你承擔上不必要的因果。”
謝魇一怔，“因果？”
原來海神是因此才不想幫他嗎？
造化鏡忽然翻了個面，而後響起了回溯鏡靈冷靜的聲音，“主人閉關感悟天道，少則百餘年，多則上千年，不會見你的，你走吧。”
看來不管是什麼時候的回溯鏡靈，都遠比預知鏡靈要沉穩，心思也更重，更不易被糊弄。
謝魇若有所思，試探着問：“可你們明知道我是後世之人，海神卻放任我不管，任我在這個時空胡來，那若我不慎改變了曆史呢？”
回溯鏡靈嗓音冷淡，叫那稚嫩童音聽去都多了幾分神性，讓人不由信服，“當你來到這個時空時，天道法則隻會容許一個你出現，你已經融入這個時空，也将成為曆史的一部分，你又如何知曉，你所謂的改變曆史，最後不會讓自己成為曆史呢？”
這話說得謝魇一頓。也就是說，海神不怕他改變曆史，因為在他們看來，曆史改變不了？
謝魇仍是有些迷茫。
“我不懂，我隻是想要回去。”
回溯鏡靈仍是那冷冷淡淡的語氣，“主人說過，天命難改，你我生于天地，隻能順其自然。”
謝魇什麼都問不出來，卻知道海神對自己如何完全不在意，他根本無法求到海神相助，眼下更是連海神都見不到，可想到還在遙遠的未來中在輪回證道的鐘離淨，他又心急如焚，實在難以遏制自己的心情。
“天命，天命，究竟什麼是天命？讓我回到三千年前，卻又不再給我回去的機會，那我的天命又是什麼？海神不幫我，也是天命嗎？”
回溯鏡靈沒再說話。
謝魇等不到回答，又覺得自己問一個鏡靈這些話有些可笑，撇了撇嘴，垂頭扶住額頭。
他知道自己此刻該冷靜，可他心中也難免會有挫敗。
這莫非就是他必須接受的天命？他當真回不去了嗎？
那他還能見到阿離嗎？
謝魇沉默了太久，過了一陣，造化鏡翻過面來，再次響起預知鏡靈帶着幾分猶豫的聲音。
“主人說，人生于天地間，天命早有注定，但無論他走哪一條路，那一條路都是他的天命，這并不代表人會被天命愚弄。那不過是從你的過往中可能走向的每一條未來之路，将來境況如何，是你自己說了算的。”
“我說了算……”
謝魇放下手，原本稍顯妖異的俊美面容上有些呆怔。
造化鏡閃了閃，預知鏡靈說：“一啄一飲皆有定數，就像吾此刻在你迷茫時說了這些話，将來你也許會因吾的話付出代價。要将你送回後世，你與主人都需要承受一份或許遠比你我想象還要深重的因果，而且，若你注定要留下，那你就走不了。”
謝魇似懂非懂，眼神有些幽怨。
我在後世還真被你坑過！
可這預知鏡靈對他到底是比回溯鏡靈多了幾分善意，謝魇思索了下，緩緩轉過身，在石階上坐下來，琥珀豎瞳沒再有笑意，卻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堅定，也都要固執。
“我不知道若要回去，我需要承擔什麼樣的因果，可我還是會留下繼續求海神，隻要能回去，我願意一力承擔這份因果。就算海神閉關，我也會等，讓他看到我的誠意。”
他打定主意，就地打坐，一邊療傷，一邊等待。
造化鏡僵在半空，預知鏡靈的聲音聽去有些無措。
“你，你真要等啊？”
謝魇運轉靈力，閉目凝神。
造化鏡繞着他轉了一圈，肉眼可見是慌亂起來了。
眼看謝魇入定，回溯鏡靈的聲音才又響了起來。
“你多話了。”
預知鏡靈悶聲道：“主人神威通天徹地，沒有什麼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吾能說出來，就說明是主人不介意讓他知道的事。可連吾都看不穿他的未來，你知道他的過去嗎？”
回溯鏡靈漠然道：“他日他會否因為你那幾句話回報你不一定，但你再這樣多話插手他人之事，肯定也要付出代價。别忘了造化鏡不隻一個鏡靈，安靜些，莫要再多事。”
預知鏡靈悶哼一聲，很是不喜。
“知道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化形啊！吾不想跟你待在一起了，回溯鏡，你太冷漠了！”
回溯鏡靈道：“你太吵了。”
預知鏡靈更氣了，“你！”
兩個鏡靈同為一體，實際上因為兩個鏡靈的性格截然不同，當着謝魇的面就吵了起來。
而此刻海神廟内，那個獨立于海神苗外的月台空間，在兩個鏡靈口中本該閉關的海神正支着下颌斜靠在月台上，金瞳俯視着眼前水幕，看見兩個鏡靈吵起來，他輕歎一聲，指尖撥散水幕，擡手取出天命珠。
“終究是未來的自己最會為難我，這就是天命嗎？”
天命珠外萦繞着一縷黯淡金光，微微閃爍着，像是在回應海神的話，将散又始終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