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後來的确閉關了。
這一閉關,就是三百餘年。
謝魇也在海神廟守了三百年,造化鏡時不時出來盯着他,防止他破壞規矩,踏入海神廟。
實際上,多話的永遠隻有預知鏡靈,回溯鏡靈向來寡言。沒想到在後世自己處處看不上的預知鏡靈到這裡反而成了他的熟人,可也是因此,讓謝魇在這個時空找到了一絲真切感,一日見不到海神,他就一直等,海神一日不答應,他仍會繼續等。
這三百年來,每一年都會有帶着信物而來的遠海水族前來海神廟祭拜。那時謝魇總會回避,也知道了遠海十六族聯盟正是修築了海神廟、供奉海神的信徒之一,也都得到海神的庇佑,已長達數千年時光。
那十六族之中,以蛟龍族最強,這些年來,謝魇見到過數次那名為龍娅的小蛟龍,她漸漸長大,接掌了蛟龍族,成為十六族聯盟之首,所有聯盟中的水族都有一個共同點——
他們都自認為是海神子民。
而相應的,海神會予以他們庇護,幫他們除去破壞他們家園的海妖。海神神通廣大,并不需要親自出面,千裡之外,他隻需要一彈指,便能幫這些信徒完成他們的願望。
兩個造化鏡鏡靈都說海神閉關是在感悟天道,其實他是在融合天命珠。但後世而來的謝魇很清楚,海神始終無法融合那傳聞中應當是他神格的天命珠,最終也無法飛升。
三百年過去,謝魇的傷勢始終沒能好全,時好時壞,偶爾還會複發,好在有護心鱗力量療傷,可他也始終沒辦法融合護心鱗。
他曾經想過去尋找這個時空的螣蛇取經,隻是海神一直沒有出關,他便一直沒有離開。
三百餘年,他在等待之餘,也會為海神廟護法。
海神庇佑遠海十六族聯盟,神力強大,遠海海妖多忌憚他、對他敬而遠之,可也有貪心不足之輩,總想來海神廟挑釁他、尋找秘法。謝魇知道海神不會被這些宵小之輩所傷,可他既然要表達誠心,碰上了那些來挑事的,自然要提劍将它們斬殺。
許是曾在小魔頭那一世三百年他都等過來了,在這裡長期閉關療傷的三百年也不算難熬。
海神出關那一日,正同謝魇閑來說話的預知鏡靈察覺,造化鏡便飛往廟中。謝魇豎瞳一亮,冷靜了三百餘年的心底泛起漣漪,急匆匆跟上,走到海神廟前時又停下拱手。
“妖族謝魇,求見海神。”
三百年前他來時就說過一樣的話,今日又再說出口,不同的是他不再強闖海神廟,海神廟前也緩緩浮現出一個神力所化的時空漩渦。
謝魇心下暗喜,快步走近。
越過時空漩渦,果真到了月台下,那一輪金色月牙漂浮在圓月台上,與鐘離淨相貌幾乎完全一樣的海神赤着雙足斜靠在月牙彎上,指尖點了點沖着他絮絮叨叨的造化鏡。
謝魇走近一聽,預知鏡靈正在抱怨這些年又有多少不長眼的海妖前來惹事,又說了謝魇幫海神廟護法的事,回溯鏡靈還是很安靜。
海神金瞳中似有幾分無奈,稍稍側身望向謝魇,隐隐閃着金粉的淺紅薄唇沒動,聲音随即傳到了謝魇耳邊,“我不是你的阿離。”
原來是謝魇看了他太久,琥珀豎瞳漸漸走了神。
謝魇猛地回神,眼底閃過一絲失望,垂頭道:“我知道,但你們真的很像……是我失禮了。”
他說着又是拱手一禮。
他自從當了妖王,很少對着誰會這樣禮數周全。
海神并未動怒,仍是淡然。
“你還是想要回去嗎?”
謝魇毫不猶豫點下頭,神色認真起來,“隻要海神願意送我回去,我願付出任何代價。”
海神輕歎,“你走吧。”
三百年前就沒能讓海神答應,謝魇對今日他會拒絕早有預料,這次沒有生氣,也不着急了。因為他知道,隻要海神答應他,他随時都能回到能夠見到他的阿離那個時空。
而他現在要做的,是求到海神答應,不管要多久。
“若海神不答應,那我便會一直在海神廟等下去。”
海神看他一眼,眸光就回到手中造化鏡上,語氣沒什麼變化,“随你,隻要不踏足海神廟。”
看來海神廟和信徒都是海神的底線。謝魇暗暗記住,便沒再出聲,老實就地打坐療傷。
海神似乎又看了他一眼,卻也沒說什麼,像是默認了謝魇可以暫時留在這片空間療傷。
數日後,謝魇隐去身形在海神廟打坐時察覺有人來了,撤去妖力起身走到海神廟門前。
隔着廟門,他看到一個水族跪在裡面訴說着什麼。
那水族并未看到,海神正站在神像一側望着她,待她咳着血顫顫巍巍起身離開時,海神輕擡起手,将一道神力打入她孱弱的身體。
這是應她所求,讓她能等到出去征戰的兒女歸來。
近年來海妖越發嚣張,十六族聯盟也被磨出了戰意,開始往外拓展疆域,海神哪怕能夠救苦救難,也無法控制一族的興盛榮衰。想要得到更多,總難免是要付出代價的。
海神的側臉與鐘離淨實在太過相識,可在看他目送水族離去時,謝魇冷不丁有種錯覺——
海神身上除了神性憐憫之外,似乎還有幾分寂寥。
而海神與他相視一眼,又擡手一揮,一枚玉簡便被送到了謝魇面前,叫他很快回過神。
“這是……”
海神道:“你在海神廟護法多年,這份誠意我看到了,月台中神力濃郁,更适合養傷。”
他說罷身影便消失不見。
謝魇拿起玉符,眨了眨眼。
他這算是磨到海神心軟了嗎?
不管如何,能靠近海神,就有機會求他答應幫忙,謝魇不會浪費這次機會,不過看着海神廟外冷清了些,在進入月台前,他豎瞳一轉,禦劍離開海神廟,半日後便回來。
半日後,海神廟外的就多了幾株開得正好的鮮花。
造化鏡跑出來一看,話多的預知鏡靈頭回真正見到岸上的鮮花,稀罕了好一會兒,才看到謝魇手裡還有一顆極明潤漂亮的珍珠。
預知鏡靈問:“這是送主人的嗎?”
謝魇握緊珍珠,笑着搖頭。
“這個不是。”
這是他偶然見到,想給阿離的。
是他的阿離,不是海神。
預知鏡靈有些失望,又故意吓他,“主人聽得到的。”
謝魇可不怕這套。
他感覺,海神似乎很不喜歡自己将他錯認成阿離。
海神對海神廟外多了幾株鮮花的事果然沒有興趣,就算預知鏡靈很高興地跟他分享過。
這日起,謝魇常在月台打坐療傷。
他發現海神總是在睡覺。
可鏡靈說,他是在感悟天道。
有時海神醒來,會凝化出一幕水鏡,和造化鏡一起觀察遠海生靈,乃至是岸上的人間。
謝魇好奇問過他可去過岸上,海神沉默了一陣,在謝魇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竟搖了頭。
他是天地靈氣在遠海化生的神靈,從未踏足過陸地。
謝魇聽聞後,心尖似乎顫了顫。
海神始終沒松口。
謝魇手中的珍珠也送不出去。
有時他看海神觀察世界,同時也在為了飛升融合天命珠,心下也會泛起一些嘀咕,海神叫他認命,可海神上萬年來始終無法融合天命珠飛升到仙界,不也一直沒有認命嗎?
而他,也不會認命。
一次為海神除去奔着海神秘法而來的海妖,謝魇照舊帶了鮮花回來,路上碰到打劫的。
兩個年輕俊朗的化神期蛟龍先跑出來‘救’了他,謝魇才發覺,他們兩個是龍娅的孫子。
原來轉眼又是近百年過去,四百年前還是個小姑娘的龍娅,已經成為族長、十六族聯盟之首,也擁有了自己的孩子、甚至是孫子。
一路攀談,他發現龍娅的兩個孫子要前去海神廟求見。
近百年來,遠海十六族聯盟曾往外征戰過無數次,又屢次經曆海妖讨伐,蛟龍族終于蕩平數百裡海域,将成立海國,并且有意上岸。
今日他們來,是為求海神庇佑。
海神對他們的請求不予理睬。
龍娅的兩個孫子一來就是數月,跪在海神廟中,一刻也不曾離開。因為龍娅沒有時間再等待了,她在征戰中受傷,快要撐不住了。
讓海國出世是龍娅如今想到遠海十六族的唯一出路,這樣便可震懾四海,讓十六族安甯。
而遠海十六族聯盟數千年來都得海神庇佑,定要等到他點頭,十六族才肯同意立海皇。
與龍娅兩個孫子稱兄道弟一路的謝魇在半路隐去身形,早早回到海神廟,想起當年的那個小姑娘,沒忍住跟海神多說了一句話。
“他們鐵了心要立海皇。”
他知道不該管,可他又覺得,海神不回應,不是因為不贊同,而是因為海神還在猶豫。
海神望着水鏡上跪在海神廟的兩個身影,并沒有看謝魇一眼,可他卻回應了謝魇的話。
“海國上岸并非好事。盛極必衰,乃天道常理。”
謝魇一天給你就知道自己猜中了,笑道:“但您應該知道,未來的路,是他們自己走的。”
海神既然什麼都能看透,應當知道海國終究會成立,也會震懾四海千年,成為海上霸主。
海神終究降下了神谕,讓龍娅成為海國初代海皇,且讓他們族中派人前來,傳下八荒錄。
看到早已經長大且病重的龍娅跪着接過八荒錄,在海神廟下、十六族聯盟的見證之下成為海皇時,謝魇發現自己居然見證了曆史之中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心中頗有感慨。
喧鬧散去,海國初立。
海神問謝魇想要什麼。
謝魇不明所以。
海神道:“遠海十六族聯盟都曾供奉我數千年,與我早有因果。為了他們的長遠之計,我本不該答應立國,可你的話讓我改變主意,我明知那樣的後果,但那是他們想要的,我便成全他們,我也不想欠你的。”
此刻看着,海神性情也像阿離。
謝魇卻沒敢直言,“我若說了,你大抵不會答應。”
海神金瞳微閃。
“還是想回去嗎?”
“是。”
謝魇想都不用想就點下頭,“我總要見到他的,哪怕我知道,就算我什麼都不做,也能等到他出現,可我曾經答應過他,将來無論發生何事,我都不會讓他獨自面對。我曾對他失約過,這次,我不想再失約了。”
這是他承諾過鐘離淨的,他不想讓他的阿離失望。
海神沉默須臾,輕歎一聲。
“你上前來。”
謝魇驚道:“你要幫我?”
海神沒有回應他的話,指尖彈出一道神力沒入他眉心。
謝魇根本沒有反應的機會,便感覺丹田内的護心鱗在戰栗,妖力迸發,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昏睡之前,又聽見海神一聲歎息。
“天命如此。”
什麼天命,謝魇已經不知道了,他此後便陷入了沉睡,身上和元神的舊傷也不再疼痛。
當謝魇醒過來,已過了千年。
春雨方歇,朦胧如夢。
他這次醒來,恍然間有種初次來到這個時空時的錯覺,甫一睜眼,便知自己在陸地上。
海神又把他送回岸上了?
謝魇一個激靈,從沉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被許許多多人圍住,那些人隻是普通人,卻圍着他歡呼。他發現自己的傷都好了,護心鱗也消失了,但他的身體充斥着護心鱗的強大妖力,他的身體也有了變化。
人群前便是山間隐蔽在山崖之下的一處清潭,讓謝魇能夠一眼看清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水面是一尾生着紫焰羽翼、頭頂墨玉龍角的螣蛇。
他終于成為了真正的螣蛇。
這才是海神還他的人情嗎?
此時,人群中一個青年站出來,向他跪下,說着天降吉兆,他自此地立國,改栖雲鄉為雲國,成為雲國初代雲王,懇請螣蛇庇佑。
衆人随其跪拜,謝魇震愕不語。
沒想到他這一覺居然睡了足足一千年,雲國也在他眼皮下這樣出現了,這意味着栖雲鄉的時代已經過去,他又再一次見證了曆史……
并且,成為曆史上的螣蛇。
原來,他就是螣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