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驟然犯了邪念,覺着寶貝就該藏在金玉打制的匣子,獨留自己一人欣賞,奈何現今隻能想想
“你在想什麼?”宋觀棋冷不防冒出一句,打破沉默
“啊?”謝延登時回過神,輕搖着頭,“沒……在想着,北野飛霜襲人冷徹骨,來日你怎麼禁得住……”
他低垂着頭,慎之又慎端詳傷痕,眉頭愈發緊蹙,好似傷在己身
宋觀棋憑着微弱燭光,見柔情缱绻緩和了謝延眉眼淩厲
此時,砭骨寒風蕭殺裡也平添幾分歲月靜好的意味
真正受傷的人也不受控去看手心猙獰傷痕,心緒萬千,遙遙穿梭舊憶
已有一月有餘,傷口仍是時不時冒血,又遇天寒,更難痊愈,偶爾動彈一下,都會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意
這傷來的突然,偏偏沒地方撒火氣
謝延特意囑咐宋觀棋跟着最後一支隊伍前行,便是想讓人多休養幾日,豈料行至景州就出了岔子
彼時為避戰火,從靖國逃向西楚的不在少數,成批成批的流民途經景州
宋觀棋借着趕路歇腳的間隙,倚着車壁假寐,恰好碰上不遠處起了亂子,鬧聲吵得人心煩
叫喊喧嚣處人頭攢動,十幾個衣衫偻縷的流民圍成一圈,指指點點,或歎息或漠視
守城門官兵很快趕來,匆忙喝退,人群唏噓很快作散,各赴他鄉
花上鸢隻道是一對餓暈的婦孺,宋觀棋本不想理會。這樣的事太多,他能做的,也不過是送去些幹糧
花上鸢動作很快,不到半刻便回來了。宋觀棋正好擡眸,順着她的步伐望去,目光落在倚靠山石歇息的婦女與幼童
霎時間,渙散的視線驟然聚在一處
他神情淡漠如常,可花上鸢見着,便知曉宋觀棋對那母子倆起了興趣
果不其然,她還未走到馬車,宋觀棋已經下來了
“公子……”花上鸢開聲想說什麼,對上那不容置喙的眼神隻好默默住了口
那兩母子還在狼狽吞咽得之不易的幹糧,一眨眼,一道黑影籠罩周身
當二人擡頭時,宋觀棋已經蹲下來了
迎着稚子警惕的目光,宋觀棋不住觀察起他們的裝束,這樣的異族裝扮實在紮眼,或許旁人一時認不出,他卻心下了然
古烏……
雖說大靖蒙難已久,國土三分近二皆陷敵手。宜桐地勢偏遠,按理說戰火還燒不到,古烏難民卻逃到景州來
看來不止盛京,其餘各州城都不安生。内憂外患,獨立之勢有了苗頭
宋觀棋眨了眨眼,掩下眼底情緒
他半晌不說話,而那鸠形鹄面婦人已經開口了,她頗會識人,因着服飾裝扮,行為舉止就猜着面前人身段不低
她嘴巴翕動,餓地身形發顫,脫口而出的話卻令人摸不着頭腦
宋觀棋卻點點頭,示意了然
他轉頭吩咐一側的人拿來一把匕首,侍衛不明所以,還是照做了
花上鸢也聽明白了,這對母子倆原不是沒帶幹糧,隻不過在路上叫人搶了去。一些餓急的流氓地痞見他們并無同伴,又是異族人,整個包袱都奪走
婦人見到刀具,吓得直往後縮,當匕首被放在自家孩童手中時又突地怔愣,再回神時,宋觀棋等人已走遠
她倉皇抱起孩子,釀釀跄跄追上去,口中含糊喊着讓人聽不懂的古烏語
聽到叫喚,宋觀棋回過神,婦人湊上來卻不敢靠地太近,瘦削的手覆在稚子的頭,一個勁地往下按
旁人縱是再糊塗,也該知道這是道謝了
懷中的孩童卻十分不适,哼哼嗤嗤叫着什麼,蠻橫地想掙脫母親的懷抱,被強硬鎖住時,就側過頭惡狠狠地看着宋觀棋
宋觀棋有些不解,下一刻聽到狠辣的咒罵就明白了
他聽得很清楚,小孩分明在斥罵:“該死的外族人,是你們毀了我的家!”
當然不止這麼一句毫無殺傷力的,隻不過再多的污言穢語落在宋觀棋耳裡也毫無所謂,他聽過更多的,更髒的,更惡心的
不過一個稚童所說的,他連眼皮也不會眨一下
婦人聞言被吓得臉色煞白,剛想出聲阻止。下一瞬,刀光猛然晃過,那稚童握着鋒利向前刺去
可他顯然不會用刀,一頓亂刺,不僅宋觀棋稍稍後退半步便可躲過去,還會誤傷旁人
事發突然,衆人驚愕之餘,宋觀棋已經鉗制住孩童。但他并未怵惕逼退,反而一手硬生生握住飛晃的刀鋒,一手鉗住孩童兩手
那婦人倉惶失色要往後撤,懷中稚子還想上嘴去咬,宋觀棋這才放開手
花上鸢震驚不已,她瞪圓雙眸,作勢要去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方踏出兩步,便被宋觀棋攔了下來
她心中忿忿不平卻不好發作,急忙吩咐人上來處理
宋觀棋卻似事不關己,兀自讨了一條手帕,面無表情擦拭飛濺而出的血點,縱然傷口處正不斷湧出怖人的鮮血
他默不作聲,在婦人不停歇的跪拜求饒的間隙裡,往她手中塞進匕首
後面的事都不大清楚了,他雖面色不改,接下來趕路的時日,又不幸運染上風寒,整月昏昏噩噩
人到璩州時,謝延才知道這出,怒上心頭,随行侍從各打三十軍棍也沒解氣
入冬晝短夜長,時常望着鵝毛飄雪竟壓倒整座山頭,便會無故生出憂慮
“快了……”宋觀棋輕聲說,“時不多日,你很快能回去魂牽夢繞的北野。”
耳畔北風呼嘯,幽幽回響在山澤
“這樣的冷天……北野靜地很……”謝延低頭仔細纏着白繃帶,不緊不慢道,“時日不多,再不快些,過冬後入春就來不及了,胡奴人的馬快要養剽了。”
話音漸弱,似是自言自語,随後他快巧綁了小結,松氣道:“好了。”
宋觀棋擡腕,認真谛視謝延的傑作,口中喃喃道:“盛京城内風雲詭谲,假以時日泣燕關淪陷,必定引起大亂。”
“嗯……”
謝延單手支着下巴,漫不經心打量着眼前人
燭火微光在瓷白面龐搖曳,他無故覺得可惡,擡手擋住光亮,卻不防縫隙間洩露幾點,襯得更突兀
宋觀棋佯裝不知,繼續道:“其餘州城隐隐有獨幟之勢,離都遠的,宜桐一帶想來最早會有動作。你不必憂心,大靖一擊必潰,泣燕關是最後一戰。”
“我不憂心……”謝延站起,傾身吹滅燭火,黑暗掩沒了他危險的眼神,“你該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