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中人怔愣一瞬
宋觀棋佯裝生怒,作勢揚掌要扇他一耳光。落到謝延面上,輕地像片羽毛撫過
謝延也不管宋觀棋是不是真要扇他耳光,抓起手覆吻于掌心
“我……”
宋觀棋回身抱住謝延,貼在耳邊說:“不要久留,香裡摻了别的藥。”
“好……”
謝延将人抄抱起,直往外走,方邁出檻就有太監來攔
謝延不作理會,大步流星向早備好的馬車去
老太監見勸不住,慌不擇跑到前頭一把跪下去,哀聲道:“殿下!可不能走啊!現下正值宮禁,您若是走了,明兒貴妃娘娘找不着人,小的幾個腦袋不保!”
他搬出楊蕭映,妄憑此拿住謝延
豈料謝處半寸餘光都不屑分出去,他漠然道:“今夜是我壞了宮令,陛下要怎麼罰,我一概認了,貴妃娘娘那一頭我也會差人傳話。識趣的話,讓,路。”
“不妥啊!殿下!”
“殿下!”嘈雜中突兀響起一道女聲
“再攔,便讓你們幾個腦袋留不到娘娘訓話。”
謝延已經有些不耐煩,聞聲目光一動,忽而轉念想到什麼
他微微側眸,朝身後趕來的女官輕佻一笑,接道:“麻煩同娘娘禀報一聲,謝延自将人領回去……”
“實在是相思難抑……”謝延停了一瞬,察覺到衣襟被攥緊幾許,笑意更甚:“一刻也等不及,來日再負荊請罪。”
謝延三兩句話說地女官面色讪讪,見前邊的傳衛早已上手把攔路的太監拖開,她隻好作罷,無奈後退兩步,躬身送别
謝延不再耽擱,把宋觀棋放進車裡後,也不顧還搭在小臂的手,轉頭吩咐姜梧:“從西角門出去,那裡會有人接應。行至墨苑時換一輛馬騎。”
姜梧見他如此,不自覺心弦緊繃,點頭應是
謝延緊接着回頭,拉下宋觀棋的手,倉促輕輕吻了兩下
他擡指撩開宋觀棋因汗牽粘的發絲,寬慰道:“去宮門外等我,很快就來。眼下事态緊迫,容我日後再解釋。”
說罷,他依依不舍松開手,也不等聽完裡間人一句“多加小心”,就決絕拉下錦簾,隔絕宵風
宋觀棋掀簾看他,惟見一道挺拔身影漸行漸遠,不肯回頭
衡秋宮一派靜谧,較别處殿宇燈火通明大為不同
剛從外頭進殿的女官不由得放慢步子,在垂帷之外聞見近乎不可察的說話聲,陡然停住
謝書善午時歇息,歇到如今才醒來。他沒有動,直直望着明黃綢帳發愣,過了良久,才道:“太子呢?”
“天色不早,嬷嬷帶回宮歇下了。”楊蕭映狀似反常,她跪伏榻邊,好似疲憊不堪,并不像往常般湊上前聽謝書善說話
謝書善沒有在意,他恍若丢了神魂,實則什麼都聽不見,還是開口問:“外頭,是哪來的動靜。”
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楊蕭映很久不出聲回應,久到謝書善以為她睡着了,她才平靜道:“陛下,丞相府的千金入宮了。”
楊蕭映話裡無波無瀾,好似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呵……呵……”
謝書善控制不住又咳又笑
“哈哈……呵……咳咳咳咳……”
“楊蕭映,楊蕭映,楊、蕭、映。”謝書善笑地蒼白又無力,“你真的是楊蕭映麼?”
他抛出壓在心口十幾載的疑問,卻沒獲得半分舒暢,反噬撕心裂肺地痛
楊蕭映半邊臉躺在謝書善攤開的枯掌,不多時。底下濕潤一片
謝書善很見不得她哭,哭起來幾乎是一點聲響也不肯洩出來
她是耐力非常的女子,堅毅更比平常男子要強
這半生艱酸苦楚,謝書善卻鮮少見她落淚
多年前大封後宮,是她,也是他,失态過的一次
文武百官無一不痛斥楊蕭映青樓出身,入宮侍君已是皇恩浩蕩,勾欄瓦舍的腌臜之物,怎配為一國之後
謝書善氣急了,額間青筋暴起,提劍就要砍了這迂腐老頭
群臣齊跪,高呼寬罪,可仍然不肯改口
“陛下!陛下三思!”
“豈非臣等不願?天下百姓也不願啊!”
……
是了……
天下人也不願意……
百姓惋歎圍君無德,說的最多便是色令智昏
謝書善在那一刻終于看清,他立于至高巅峰,朱柱盤龍,實是金玉為籠
當夜楊蕭映恸哭不止,謝書善自覺讓她受了委屈,承諾隻要楊蕭映開口。不管何物都能拿來作補償
往日之景萬曆在目,楊蕭伏在他肩頭,妝收淩亂
她哽咽說:“我是清白、幹淨的。”
“清白幹淨的。”
她一遍遍小聲重複,聽地謝書善心都碎了
楊蕭映自八仙坊出來,便被安排了新身份,更名改姓,不僅是陪伴謝書善多年的側妃,還誕下第一位龍子,皇後的名份落在她身上多少也不為過
唯一的變故,乃回都之時,舉足輕重的丞相喜迎愛女
謝書善疑心楊蕭映實不屬過
楊懷仁因“蕭映”三字乃其生母所取,不肯舍棄,以求追念
“楊蕭映”的舊名,又加上謝書善曾定居揚州的經曆,有心人順着蛛絲馬迹,恍然知曉八仙坊名動揚州的琵琶女便是丞相之女,新帝寵妃
楊蕭映淪為紅顔禍水
天災人禍,國事不和甚至是天子纏疾都可以成為人們抨擊貶低的理由
狐媚殃國
謝書善見到她在旱天水澇的時節,掏空私箧,諸付施米之事,都會說:“你傻地厲害,那點銀子夠幹什麼?”
“不少了,我雖不便出宮,好歹也是要做些什麼的。”
謝書善持劍大怒之日,滿朝上下诋毀楊蕭映的聲音此起彼伏,平素執掌朝政的楊懷仁并不表态
哪怕一句
那麼一個名字,害地楊蕭映身陷囹圍,縱使無人不清楚八仙樂女是賣藝不真身的清倌人
他後來一直沒想明白,楊懷仁何至于如此對待楊蕭?二人徒有父女之名,實則通陌路人都比不上
楊懷仁恨楊蕭映?
為何?
又是為何恨?
但他如今明白了
楊蕭映卸下往常笑意盈盈的僞裝,如一灘死水,平淡叙述不為人知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