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欲來,燭殘燈黯
衡秋宮人來無絕,禀聲蹑步
亘直長道來人匆忙,籠晃影擺
“殿下!皇上危急!您快些走吧!”
謝延一把拽住前頭的太監,冷然道:“前兒不是有起色麼?危急?又是如何危急?”
老太監在他的目光手腳顫抖,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哭道:“皇上病重,時不再多!急宣殿下托付國之要事!”
哭聲竊竊,謝延目光一動,盡望長道
他分不出哪一個是丞相府出來的人,人人垂首斂色,殺機在阒暗之中滋生蔓延
謝延在宮門口卸了劍,不肯交付别人。他叫一直侍奉禦前的老太監到跟前,才放心将利刃交出去
他踏入幽暗長廊,走過死寂沉沉,老太監隻把他引到門口,啜泣揚聲朝裡邊喊道:“皇上!晟王殿下來了!”
裡間過了半晌才有回應,謝書善嗓音嘶啞地不成樣子:“進來吧。”
“把龍吟劍帶進來,朕……要看看”謝書善忍痛抽了口氣,“其餘人遣退至長廊,朕與晟王,要說些私話。”
太監侍婢退地幹幹淨淨
謝延一隻腳邁進檻内,嗆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阿延……”謝書善喚起塵封多年的稱呼,艱難撐起半邊身,“快……過來。”
謝延在一刹那間瞳眸震撼
怪道血腥味新鮮,謝書善一開口又嘔出一大灘,染地黃袍金繡豔紅不止
身着樸素的昳麗佳人癱倒寬榻沿邊,嘴角凝血半幹,衣襟袖袍浸透觸目驚心的血水。那張平素不施粉黛也豔壓群芳的臉,慘白如紙
“皇……皇嫂……”
楊蕭映在榻邊俨然氣絕命去
謝延腳下不穩,半跪榻旁。他驚異不已,卻沒有輕舉妄動,轉眸對上謝書善痛苦神色
謝書善沒給他緩和的機會,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攥住謝延的手發白發抖
“阿延。”謝書善喉裡哽力咽下什麼,他擡手一抹唇角,想讓自己不那麼狼狽,卻抹開一臉血,“阿延……”
謝延回握住謝書善的手,在一聲聲斷斷續續的叫喚裡生出久别重逢的悲怆
他單膝跪地,又在這個詭異的姿勢感覺出一點多年前的孤獨
他隻身赴了明知是局的邀約,謝書善登位時拿捏他所用的兄弟情誼,在權争内鬥的消磨下已然支離破碎了嗎?
如今憑着一星半點又燒起燎原之火
多年前謝延受封赴雀喬,下階回望那一眼,謝書善以為那點情誼也随着煙消雲散。今夜謝延跪在眼前,仍然矮他不少
二人分明還似從前,卻不是從前
“皇兄……”
謝書善淌在污色,忽然又沒那麼着急,倉促中緩緩吐露一句:“你多久,沒有……叫過朕一句皇兄。”
“皇兄……您教過我,君臣有禮。”
謝延像很多年前那樣低了半個腦袋,仰頭對視卻是如此輕易
“是……是……”
謝書善撫上龍吟劍的刀鞘,謝延幹脆一把抽出來
“是了……是我。”謝書善顫着眼,小心翼翼撫摸橫鋒雪刃,“是……我,是我錯了。”
他直望多年而不得的長劍,彼時被父皇一句話就賞出去,得劍者目光耀灼如芒。經年駭浪,謝書善深陷夢魇都在害怕這把劍
“那你為什麼還要回來。”謝書善兩眼不動,似乎已經知道答案,有什麼不明的狠厲從眼底消逝而去。他真的愚鈍,醍醐灌頂般驚覺真心待己的人隻此一個,“為……什麼……你知不知道,外面都是提刀要殺你的人。”
謝延卻很鎮定,擡眸道:“我知道。”
謝書善徹底繃不住淚,回手在枕下摸索着什麼
謝延眼睜睜看他掏出一封黃澄澄的聖旨,還有一裹紅墨白绫
謝書善指尖顫栗,一卷白綢輕輕滑落開
紅墨泣血,字字誅心痛骨
卷绫柔軟,連墨剛硬如鋒
謝延認出來那是他師父的字,時至今日,他才得知楚沉沙在死前還給謝書善寄來這麼一卷血書
楚沉沙沒有提北野,沒有提鎮北侯府,也沒有提楚津
時亂時錯的痕迹昭示了當事人臨死之際忍耐怎樣的病痛
謝延視線落至最後一處
——臣生為楚将,死亦為國,無愧無悔。隻望請聖上,感念前功,成全一憾……
楚沉沙死前一憾,就是沒能再見一眼阖家團圓,教導多年的徒兒無法歸家,為其守靈
如今敵我交戰正急之際,鎮北侯薨逝一事應其遺令,不得大操大辦,甚至鮮有人知
一代将雄悄無聲息埋入黃土,铮铮鐵骨永駐守飲馬河
封疆不是陪葬品,狂風拍打衣袍,楚津扯下披風,在刀光劍影裡擦淨封疆泠泠血色,重新揮出重風
黃帷被風吹卷,起起落落
“還給你……還給你……平素蕭映待你不薄,隻盼你放過……放過太子。”謝書善把親手寫好的傳位诏書塞進謝延懷裡,竭力一推,“阿延……你是皇兄……見過的……最大的變數。替皇兄……劈開……壓抑已久的黑天……”
他在很久之前就明白,父皇早就屬意謝延,隻不過未在生前斬除祖訓的枷鎖,卻留下刺穿黑夜的劍刃
目的便在于——磨砺
近乎任何赴湯蹈火的皇子,都成了磨刀石。謝書善沒能甘心,他幾番掙紮,發覺沉苛禁锢竟惟有謝延才能沖破
而謝延被推開,險些跌倒在地,耳邊是謝書善撕心裂肺的喊聲:“走啊!走……我倒看看,你如何!馬踏京州!血洗玉台!”
謝書善已近命絕,望着那把長劍,聲音低不可聞:“下輩子……我不要來了……也不要見……”
不要見誰?
他沒說完,望着寒光明黃,模糊映紅,再也沒有聲
……
風卷殘雲,天陡生一個大窟窿,裡邊穿出兩道火鞭,炸響瓢潑大雨
衡秋宮徹底亂作一團,不知哪裡來的一批人,将衡秋宮内一應守衛殺地幹淨
謝延匿在人群,魚貫而入的禁軍完全找不着人,厮殺搏鬥聲徹響整個皇宮
韓洄伫立西角門前,望盡人頭攢動,随将問他:“總督,我們要不要加派人手?”
“不用。他們兵馬不多,今夜,他逃不出去。”韓洄漠然看着暴雨傾盆,“若是他撞開這扇門,依然背負殺君謀逆的罪名。外環五州守備軍尚在,謝延已是籠中困獸。”
話畢,天地陡然震響驚雷
韓洄眸光一動,聽到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此起彼伏湧向他處
“總督!總督!”兵士釀釀跄跄跑上跟前,氣喘籲籲道:“總督!正宮門來人了!三千鐵騎皆數奔來。”
整個皇宮厮吼搏鬥聲沸反盈天,玄武門陷入血潮翻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