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上午,房東給津門發來消息,告知租房已經換成了密碼鎖。雖然當時對警察說的是家事,但對其他人還是以小偷闖空門告知。美乃裡一直留她到吃罷晚飯,間隙大狗時刻蹲守,在桌下用爪子扒拉津門的腳。并不是想吃東西,而是不斷地引起她的注意,所以一對視就晃起尾巴,讓津門有種賓至如歸感。
小一的調教基本都是晝神的任務。他還在上國小的時候,同樣小小的一隻就來到了這個家,每天都是抱着入睡,到深夜一人一狗四仰八叉,踢開的被子由母親再進來幫忙蓋上。晝神熟悉小一的氣味如同小一熟悉他的氣味,兩種氣味混雜到最後被美乃裡嘲笑“幸郎也要變成小狗了”。
然而聽到這種取笑的晝神隻會一臉自豪,圓乎乎的手抵在腰上,迫不及待幫自家姐姐找相似點:“我的頭發和小一也是一樣的顔色!”
“所以說小時候還是挺可愛的,”收拾碗筷的時候美乃裡如此和津門說道,“怎麼長大了就成這樣了呢。”
“成怎麼樣?”
在洗碗的晝神挺直腰闆歇息,頭快撞到鑲在牆上的置物架,轉過頭笑眯眯詢問。
“就這幅樣子。”
美乃裡拉着津門對他指指點點,女生笑出了聲。方才逃開洗碗任務的福郎在此刻從門口探進頭來掃視,想要找機會和晝神談話,被美乃裡瞪了一眼,然後指使晝神送津門回家。
夏季傍晚漫長,蟬鳴如浪潮,在溫熱的時間裡收縮又彈開。津門很想開口問他先前黑坂說過的話,但怎麼看都有些不合時宜。天際的藍色傾倒下來之後,晝神和她揮手,拐進了她家附近的花店,抱了一大束簡單紮好的洋桔梗,混雜着百合和深紅康乃馨。
“美乃裡讓我買花回去,”晝神解釋着抽了幾朵桔梗出來遞給她,“要嗎?”
“為什麼不等回去的時候再買…謝謝。”
還稀裡糊塗的津門道謝接過去,怔怔地盯着深藍色天幕。有什麼東西把她的腳釘在地面,雖然一步一步地往家裡走着,但怎麼樣都缺乏輕盈感,像是永遠都飛不起來一樣。一臉出神的女生眼神凝滞,手裡捏着花,和身邊神态輕快,若無若無地微笑着抱着一大捆花的男生,模糊地晃在路燈下。因為個子高而經常受到路人矚目的晝神,連帶着分了一半的視線給津門,于是落到路人心裡難免變成了買花回家的情侶,并且“男生看起來比女生大了好幾歲”。
“應該是高中生和大學生的戀愛吧。”
路人心照不宣地互相微笑。津門的臉燒起來,擡起花假意嗅聞,擋住了半邊臉。晝神回頭瞧了一眼擦肩而過的人,朝着津門語氣溫和地抱怨:“按個子來看年齡也太冒失了。”
“煩死了。”
津門瞪了他一眼,手用力一甩,花瓣窸窣刮過風擊中心髒,才讓她想起手裡拿着的東西。她身體一抖,慌忙擡起手,在路燈下察看花瓣。
隻是沒有想到花瓣完好無損,家裡的燈卻壞了。站在門口,眼前一片漆黑的津門哭喪着臉給剛離開的晝神發消息,一直等到已閱的标識出現,仿佛依舊語氣輕快的“好啊”開始在耳邊回響。她打了手機的電筒一屁股坐到床上,卻因為亮着手機在黑暗中照出一小圈家具的場景過于詭異,幹脆關了手電筒就這麼幹巴巴地坐着,和着走廊的微明的感應燈,昏暗的黃色光線有氣無力地暈染着空氣。
可是為什麼要給他發消息呢。
津門從床上滑下去,屁股砸到厚實地毯上,沉悶的一聲咚。她伸直了腿,仰頭靠上了床闆,瞪着黑色的天花闆,逐漸看到幻覺般的微光,在上面遊移晃動,恍然夜色下的池塘水面。
因為我夠不着燈啊,就算站在椅子上也很吃力。所以除非叫人來修理,否則很難換。但是叫人來又很麻煩。
心安理得的自我解釋盤桓在津門的腦袋裡,如同長蛇纏繞巨石。隔壁的大學生們都還未回來,黑暗的寂靜發出細小聲音,密密麻麻的白蟻自此湧現,啃噬意義,浮出孤獨的白骨,在漆黑中閃出幽光。
體驗是一種對比。津門想起剛坐着美乃裡的車到晝神家的周五,歡快的大狗有螺旋槳的尾巴,客廳裡暖黃色的燈,晚飯的咖喱裡放了爽口的黃瓜絲。掃除炎熱的暴雨,閃電如同枝桠遍布天空,緣廊上挂着的深色松果,夏日祭的煙花絢爛綻放,遙遠炙熱的眼神冰涼流淌過身體。
如果渴求什麼是因為很少擁有過的話,那因為脆弱吐息而生的情感是一種缺陷嗎。弱點暴露出不夠堅強的事實,借旁邊的人的光線汲取了關注,于是腳下踏出的一步虛幻缥缈,沒有足夠的力量注入,就此跌回先前還覺得可以忍受的獨居生活。
她害怕再次聞到橫亘在房間裡久久不散的酒味。
“不開手電筒嗎?就算點香薰也會有點光吧。”
不具威脅的聲音淡然地敲開了蛋殼。津門睜開眼睛,看着晝神俯身下來望着她,手機的光亮揉到臉上。注意到這一點的男生把手又擡高,使得光線柔和幾分。她爬起來去桌上點了香薰,亮起小小的火苗搖曳。要是剛認識這家夥,津門覺得自己一定會被他純良貼心的僞裝騙過去——雖然剛見面時真的有被騙到。
但現在也慢慢開始覺得他挺會照顧人的。
晝神熟練地斷了電,挪了椅子站上去換燈泡。津門的手搭在椅背上扶着,幫他擡着手機照亮。重新通電後的亮光灑滿房間,明亮變成海浪上的白色帆船,遠遠望見刺眼的白色沙灘,烈日燥熱,海風鹹濕。津門的視線掉落,看着晝神嘩啦洗手,打招呼離開。正要搭上門把手之際,她深思熟慮地突兀開了口:“你要喝紅茶嗎?”
背對着她的晝神怔了怔,早已在棕榈樹上瞥見的成熟果子準确無誤地掉進袋子。他縮回手轉過臉,笑容燦爛得像發球連得兩分:“可以啊。”
公用廚房在房間外面。晝神看着津門端着陶瓷杯過來,站在門口頓了頓,略略歪過頭,在觀看陌生場景的貓一般,凝神盯着他盤腿坐在地毯上的茶幾邊。
津門的房間和他在vlog裡看到的一角而延伸出的想象沒有很大差異,但隻有在置身其中的時候才會感覺到熟悉的氣息。玄關處是便宜好養的龜背竹和零落幾雙舊鞋,學校的制服挂在衣櫃旁,地毯上堆了幾本之前見過的書,白色桌子,置物架上整齊的雜物,桌上的各類筆記本和課本摞得很高,還有旁邊高高的相機架。
東西其實很少,晝神懷疑兩個行李箱就能打包完畢。他擡起臉望向天花闆,聞到清新的鼠尾草香薰氣味,又低下頭拿起素淨的紅茶杯喝水,陡然發問:“你想說什麼?”
津門差點被紅茶嗆到,杯子幾乎砸到桌上,指尖滾燙灼燒。不知道為什麼就被他洞察了想問點什麼的心思,難道是她太好懂?
“回來的路上就一直是這副樣子,”晝神笑起來,想起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話題卻轉了彎,“但是你為什麼沒有拍volg了?”
“相機不是丢了嗎,儲存卡在裡面。”
津門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忽然想到什麼又陰陽怪氣地追問:“你好像對vlog興趣挺大?”
“我什麼時候表現出沒興趣的樣子了嗎?”
“剛入學的時候,說話非常不客氣,忘記了嗎?”
“抱歉抱歉,你還記着呢。”
蟬聲仿佛在倏忽間響起。晝神清脆地笑,綠色波浪在白色沙灘上湧動,熾熱的明亮從葉子間輕柔滑落,覆蓋住眼睛。
“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和vlog很有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