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五日過得快,長安無人不曉長公主要四嫁,這次嫁的是東海國來的年輕王公。因連年戰亂而衰敗的長安城被喜氣所籠罩,忽而又年輕過來,夾道石榴花正是花期,而皇帝甚至下令給每棵石榴樹上綁上紅綢、沿着朱雀大道燃遍燈燭,于是榴花開處、全是漫得睜不開眼的紅色,喧嘩暴烈、燒到天際。
長安城裡的老人們都搖頭,說這紅色如火,火借風勢,眼見着要化為劫灰,不祥,不祥。
而這不祥的源頭是個傳聞中容色絕代的妖女,她嫁了三個男人,三個都死了、連帶着他們的邦國也化成了灰。
而她還是年輕的、冷漠的。越冷,就有越多男人前仆後繼地想看看她究竟有何本事,能讓整個長安癫狂。
而流言中心的長公主異常沉默。五日裡,長公主門前沒有車輛出入,隻有鳥雀停在檐頭寂寞啼叫。
像在嘲笑那些将這場婚事真當作喜事的人。
***
大婚吉日,酉時。
黃昏,夕陽用一種濃稠的紅覆蓋長安,而中央濃紅的長街像一把利劍捅穿宮城,把長安殺死。
人們站在極遠處、擠擠挨挨,在自家屋頂上,或是在橋頭眺望。天家喜事允許百姓同樂,今夜長安甚至沒有宵禁,東西坊市的酒肆也将通宵達旦地歡飲,慶祝她又一次被販賣、為了天下的安穩。
或者說,為了蕭寂的江山。
年輕詩人在橋頭喝酒、作詩。他們第一次看見公主的車辇,還沒見到人,就哭了。他們說美到極緻,就變成不可直視的東西,讓人想起瞬息與永恒,讓人懼怕也哀傷。
紅色華蓋的車辇從宮門出發,緩緩往公主府駛去。按規矩,隻要未曾婚配,她就是宗室之首,代表天家顔面。車辇頂蓋上鑲着鎏金鳳凰,那是皇後才能用的規制,她曾用過三次,每次都給遠方帶來戰争、殺伐,與家破人亡。
“公主出宮了!”
“妖女出宮了!”
蕭婵在車辇裡端坐,重重疊疊的華服裡,隻漏出敷粉的臉、濃黑的鬓發、朱紅的胭脂與唇。
她今天格外像個傀儡、漂亮的傀儡。假如她什麼都不做,今夜将太平無事:元載會得到一個夢寐以求的妻子、蕭寂會得到東海國的效忠,那等于是巨額的鹽鐵稅,恰是連年征伐後日漸空虛的國庫所急需。而她,将在與元載度過一段還算融洽的婚後時光之後,等東海國完全落入蕭寂之手,将再次眼睜睜看着元載被殺死,然後第四次變成孀居的長公主。
假如蕭寂活着,他就不會允許她真正屬于其他任何男人,更不可能屬于她自己。但他又不能完全擁有她,隻能一次次地将她送出去,再親手搶回來。
這是他們之間比輪回更痛苦的遊戲,生生死死、不得解脫。
但她這次要解脫。
要讓這遊戲裡隻剩那個孤獨暴戾的男人,他曾經愛過她,但這愛最終變成了不堪入目的東西。
她手裡捧着一壇酒。
那是十六歲那年蕭寂和她一起埋在禦花園樹下的,說等她出嫁時挖出來一起喝。
但後來他說他忘了,蕭婵也再沒提起。
昨夜她收到了這壇酒,随之一起送來的還有大婚的鳳冠與禮服,裙裳一共九件、一層比一層華麗。宦官在公主府裡宣讀了谕旨,說望長公主與驸馬琴瑟和鳴、白頭偕老。
蕭婵隻是看着那壇酒發呆。
原來他都記得。
或許這次他是真心想要她安穩度過餘生。但怎麼可能?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不能回頭。
蕭婵抱緊了那壇酒,唇邊綻出一絲淺笑,梨渦點着紅色胭脂,比平時更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