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涉及蕭婵荒唐傳聞的暫不去管,檄文裡最要命的一條,是說她原本是江左遺孤,潛伏數十年滅了蕭氏,如今要勾結北境、讓大梁生靈塗炭。
如果蕭婵看見了這檄文會如何,他不敢想。
是世家在利用他。就像當年世家放棄他一樣,這次他卻不再是那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少年。
元載揮鞭策馬,馬蹄踏起灰塵飛舞,馳入皇城。
“殿下呢!殿下在何處?”
他叫得聲嘶力竭,但何處都找不到蕭婵。
哪裡能看到她?羽林軍此時尚且待命,但那檄文說不定早已暗中散入城中,嘩變就在旦夕之間。
巳時。日頭升起來,宮殿的影子愈來愈短促,像提到嗓子眼的最後一聲尖促叫喊。
元載嗓子幹啞,他仰頭看到巍峨城樓,檐角飛起,忽而有了主意。繼而他飛身往城樓上跑,身後跟着羽林衛近衛親信,黑壓壓地湧上去,直到最高處。他在最高處望向皇城裡,期待着能看到蕭婵。
但哪裡都沒有她。
天上地下都沒有她。
元載終于知道了當年蕭婵在長安一夜間尋不見他的蹤迹時是何等心情。
被世上所有人抛棄,都抵不過這一刻的痛苦。
“阿婵!”
他顧不及顔面,在衆軍面前喊她的小字。但回應他的隻有盤旋在樓頭的烏鴉。
日頭升到最高,日光之下,容不得一絲陰影。
午時已到。
忽而城樓下喧嘩起來,羽林衛人群中奔馳出一襲黑袍,那駿馬比中原的馬跑得更快,卻是烏孫進貢的大宛馬。
黑袍的兜帽摘下,漏出一張臉。羽林衛頓時寂靜了,眼睜睜看着那人影穿過城門、徑直往皇城外馳去。
是蕭婵。
蕭梁的監國長公主、千辛萬苦爬上最高位置的人,如今竟抛下皇城逃跑了。
是畏罪麼?既然她騎的是大宛馬,那麼或許傳聞中她與北境勾結也是真的。羽林軍寂靜,但越寂靜,越是人心惶惶。那是内心正在瓦解的對蕭梁的忠誠,比什麼強大的敵軍都可怕。
元載站在城頭,怔怔地看着那飛馳的黑影,在他咫尺之遙的城樓下,卻遠得像這輩子再不能到達。
蕭婵是怎麼想的。
她為何丢下他。
“殿下。”
身後有人叫。
“殿下會回來!” 元載嘶吼。
但身後人又叫了一聲殿下,這次聲量大了,元載終于回頭,想起他自己是東海王,身為王侯,也是“殿下”。
那喊他的人是羽林軍的中郎将,半跪在地,手裡拿着一支箭,身後嘩啦啦跪下去一片,動作劃一,像是準備許久。
“懇請殿下射殺逆賊!”
“懇請殿下射殺逆賊!!”
那一聲聲呼喊蓋過所有,元載心中響過驚雷。在這一刹那他頓悟了什麼,看向那中郎将,對方向他會意點頭,嘴唇開合卻沒有聲音,元載讀懂那幾個字時,眼前一黑。
“是長公主的意思。”
這一切,都是她早就布置好的。就連他會站上城樓找她,也是算計好的,蕭婵太過了解他,甚至連最後的身份秘密也告訴了自己。
籌備這麼久、布局如此缜密,都是為了把所有弑君的罪愆都轉移到自己身上、從而将他推到那個不可推拒的位置,在她不在時,替她守住大梁。
沒有她的大梁。
元載喉頭腥甜,接着一口血湧上,溢到唇邊。他笑了。
“殿下!” 羽林軍慌亂了。
“我不是什麼殿下。”
他頭一次,眼神居高臨下卻冷淡至極,像天底下再沒有什麼值得愛的東西。那支箭被他接過,拿在手裡,接着是弓。張弓搭箭,他站在城頭,看到那黑色身影已快跑出皇城守軍的射程之外。
隻要一箭,這一箭出去,就算射不中,城樓下的人就成了亂臣賊子,人人可誅。
這是他陪她演的最後一場戲。就算他演到這一折,才曉得與她對戲的人不是自己。
“阿婵,回頭看我。”
他在心裡默念,而就在那一瞬,馬上的人回頭了。
素面朝天的蕭婵回頭遠遠看向城樓,像隻悲哀的鹿。那意味深長的一眼。把他這輩子望穿。
弓弦繃緊之後松開,箭飛馳如流星,比所有駿馬都快,比命運都快。
但箭簇擦着她發絲飄過,隻斬斷了她一條玄色發帶。
元載俯身吐出一口血,城頭萬箭舉起,他又強振作起來,怒吼出聲。
“讓她走!”
他的鹿終于逃了,逃離了這座困了她二十六年的囚籠。
眼睛不知為何模糊起來,或許是淚,或許是血。他不願細想,隻是低頭笑出聲。
***
謝玄遇站在城門前,看到城頭烏鴉飛舞。
“首座,快走啊,馬車來了。”
“等等,城中像是出了事。”
他勒馬站定,龍首原是長安制高點,他俯首就能瞧見棋盤格般錯落的街道,與街道上熙攘不絕的人群。但今日長安安靜得詭異,像是有大事發生。
“能有什麼大事?除非長公主甩手不幹了。” 赤鸫叉腰。
謝玄遇卻在那一瞬眯起眼,目光鎖定在其中一條巷陌。那裡有個黑點在極速移動,身後跟着緊追不舍的十幾個黑衣禁衛,穿着卻不像羽林軍。再細看那被追的人時,他瞳孔陡然睜大,旋即策馬就往龍首原下飛奔。
“唉,首座,等等等我——”
他幾乎是不要命地往那巷陌的方向跑,待追兵見對方快出了城時大喊關城門時,就掏出手裡的木牌大吼一聲禦史台有令在手不得關城門,城頭上的人一時恍惚,不知該信哪邊,又覺得哪邊都是假的。
而那黑衣影子就趁着這空檔策馬一躍而起,從城門下飛過,穩穩落在地面,謝玄遇就策馬跟上去,身後城門遲緩地落下,恰把追兵擋在後頭。
她還在往前跑,謝玄遇在後面追。大宛馬速度如光如電,他追得吃力,直到快上了龍首原,遠遠地瞧見赤鸫和他身後的馬車,黑衣人影才終于回頭。出乎他意料地,蕭婵竟棄了大宛馬,翻身坐上他的馬,又從懷袖裡抽出一把短刀,架在他脖子上。
“讓我上你的車。”
赤鸫瞧見蕭婵拿刀抵着謝玄遇的脖子,也吃了一驚。但迫于她威壓的眼神,就從馬車邊讓開,蕭婵就用刀尖抵着他的背下馬,轉乘到馬車上。
車簾放下,赤鸫跳上車轅,馬就啟程往大路走。
蕭婵掀開車簾往外最後瞧了一眼,目光卻落在城頭。
他隻靜靜瞧着她,直到她将刀收進刀鞘,閉上眼長出一口氣,才緩緩開口。
“你怎麼在這裡?”
謝玄遇哽住,過了會才答。
“謝某也想問。”
他現在已經不是大梁的官了,不能再自稱下官。那木牌也不過是做法用的符咒,根本不是令牌。蕭婵為何會被追殺,又出現在此地,他毫無頭緒。
但蕭婵沒說話,她隻笑了笑,就猝然把他手握住,拉到自己臉側,又轉身躺倒、自然而然地躺在他腿上。
“既然如此,就拜托了。”
“拜托什麼?”
謝玄遇氣極反笑,身體在觸碰到她時,卻又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
“我如今是個罪人,整個大梁,誰都可以殺我。若是謝大人将我交給東海王,可換下半輩子榮華富貴。若是不交出去……”
她閉着眼,甚至還舒服地在他掌心蹭了蹭,像隻認窩的貓。
“便拜托謝大人,你去何處,就帶我去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