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寰宇刀劍铮然,似從天邊劈來的雷聲,落在湖面中央。
煞白。
蕭婵被晃得閉眼,再睜開時,才看見哪有什麼花園、府衙、鬧市。眼前所見,隻有綿延不斷的荒墳。那些遊曳的鯉魚,是粉頭眼睛冒着綠光的野狗。吃多了人,再回不到人間。在白衣公子端坐的連廊處,是簡陋窩棚,廊柱下,靠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手中抱着無弦琴。
而在他們四周,全是密密麻麻的琴弦、在酷烈日頭下,閃着泠然的光。
琴弦才是殺人刃。而掌弦的人已沒了呼吸。琴老死了。
“别動。”
謝玄遇還閉着眼。方才逼出内力破解陣法之後,他額頭汗珠大滴落下,握着她的手比方才虛弱許多。
三人此刻隻要誰略微挪動,就會被密密織成的琴弦殺陣削成肉泥。
蕭婵眼神落在那廊柱下,不知在想什麼。萬籁俱寂時,她眼睫很輕地眨了一下。
“他們要殺的人真是我。我是蕭梁最後一個皇族,殺了我,天命就能改換。”
“别胡說!”
謝玄遇用力握住她微溫的手,雖不能回頭,卻心針紮似地細密地痛。
他想起她泛着涼意的眼神。他們初遇時,她沒有生機的眼神。
“謝大人你真好,若是這趟去江左能活着出來,我定好好答謝你的恩情。”
蕭婵說完這句話,閉上了眼睛往前一跨。
像往天地最深遠處走。
“蕭婵!!!!”
謝玄遇叫得撕心裂肺,但眼前萬物驟然收縮、坍塌、旋即複位,回到荒郊野嶺,琴弦卻都消失了,隻有死去的琴老仍在原地。
蕭婵看向野狗逡巡的亂葬崗,語氣高貴,宛如回到長安重華殿。
“幽夢,出來罷。”
暗處終于緩緩踱步出來一個人,穿得花枝招展,和荒蕪破敗的周遭格格不入。飛眉入鬓、眼波流轉,似男似女。
他用便扇遮着臉,走近了才挪開,把蕭婵細細打量。
“沒想到,是殿下先識破了我的三重琉璃境。”
蕭婵冷笑。
“也不是頭一回上當了麼。”
謝玄遇也在此刻明白過來,旋即、佩劍就擱在了幽夢脖頸上。
“誰指使你陷害琴老、布置此局的?先給我二人下蠱,又引我們到此地,究竟所圖為何。”
他略微使力,渾厚銳利的劍鋒就陷入他脖頸處的層層錦緞中,再略使力,就會刺破肌膚。但幽夢臉上敷着厚粉,看不出表情。幽夢伸出食指,按住劍鋒,一點一點,直到劍鋒挪開寸許,容得下喉頭滾動。
“所圖為何?”
幽夢笑得儀态萬方,像戲台上的王公。
“自然是來保你們一路平安抵達江左。琴老,我已替你們殺了。或說,是他作繭自縛。”
狹長鳳眼眯起來,他轉身向破舊窩棚處看了一眼,眼神輕蔑。
“做殺手,最怕的就是動情。虧得是‘七殺’之一,多年不出山,連規矩都忘了。”
“誰派你來的!”
謝玄遇目眦欲裂,握劍的手卻有些不可察覺的顫抖。蕭婵瞳仁微動,往邊上挪了挪,站在他身後。
“首座如此聰慧,想必已猜到,隻是不願承認。”
幽夢又笑。
“隐堂除了首座,還有誰,能布下如此的局。師祖他雖則已退了,卻是替首座将後路都鋪好了。七殺一個都逃不掉,都會死在我……哦不,你我手上。”
“長老們已退隐多年,無甚罪過,為何要将他們騙出來殺?”
謝玄遇竭力遏制心中震動,聲音卻在顫抖。
幽夢像聽見什麼笑話似的,笑得肆意,連帶着眼尾都跟着跳動。
“罪過?”
“于如此五濁惡世,生而為人,就是最大的罪過!”
“殺了他們,你才是隐堂真正的首座。”
幽夢單膝跪地,俯首低眉,嘴角卻帶着勝者的笑。
卻聽見蕭婵在後頭鼓掌。
“原來你們江湖之人,也會逼宮啊。”
她聲音懶懶的,眼神看向死去的琴老。
“是何人此前告訴本宮,三重琉璃境中之人,夢境能相貫通?好像就是幽夢你呢。”
她撇開謝玄遇與幽夢,往那已斷了氣的刺客身邊走,直到站定在那人跟前,伸出手指,碰觸到老者的額頭,于是周遭再次泛起漣漪。
謝玄遇驚訝擡頭,幽夢眼神也霎時慌亂。
“方才,我瞧見琴老眼神一直瞧着鯉魚,而湖水裡那鯉魚遊來遊去,卻沒有影子,便曉得我們在幻境之中。然而,第一層幻境破除後,錦鯉變野狗,那座墳卻還在。”
她端詳老人安詳面孔,聲音很輕。
“若秦州是座死城是真,琴老的故人,當是屍骨無存。那座墳是假的,是琴老的幻境。幽夢,你被他騙了,我們都被他騙了。”
“他以永世住在三重琉璃境、再不醒來為代價,将你我都騙進這最後一層。”
蕭婵擡頭,手指從老人額前挪開,天地萬物瞬刹間起千百種變化。草木生長、綠意蔥茏、流水潺湲。不遠處高崗上,秦州城巍然可見,卻與他們此前看到的都不同。
那是幾十年前、未經戰火屠戮的秦州。
接着視線盡頭走來兩個人,高個子的俊美青年背着古琴,手拄木杖,雖則琉璃色的瞳仁沒有光彩,但周身氣質絕倫。
他身後跟着個少女,衣裳勉強算是幹淨,懷中抱着琵琶,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目光是純然的信賴,和仰慕。
但他卻自顧自地往前走。
他看不見少女,也看不見她的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