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他首座?首座又是何官職?”
蕭婵抱膝,在床上團成一團。神态語言都是客氣疏離的,勉強端起個公主的架子,其實在害怕。
三年前的長公主是這副模樣嗎?那後來那個殺伐決斷的長公主又從何而來。赤鸫摸了摸後腦勺,一時不知道要怎麼答話。
“呃,首座就是、就是……”
“就是蕭梁的仇家。”
幽夢從赤鸫身後閃出來,抱臂看熱鬧。瞧見蕭婵躲在床簾後,挑了挑眉毛,添油加醋:“喲,怎麼着,首座欺負殿下了?”
“仇家?” 蕭婵沒在意幽夢的挑釁,撿要緊的繼續問。
“嗯。隐堂背後是江左謝氏,十年前,哦,也就是殿下如今年紀的七年前,蕭梁出兵江左,血洗謝氏滿門。百年大族就此覆滅,餘下族人潛入山中,廣收江湖異士為門客,立山門,号隐堂。隻要入了隐堂,餘生便隻有一件要事,便是跨江攻入長安,替謝家複仇。”
“唔。”
蕭婵聽完這一長串,若有所思地點頭。
“隐堂曆任掌門,号為首座。” 幽夢生怕提醒得不夠明顯,說完這句話,又咳嗽了幾聲。
“也便是說……” 蕭婵下颌擱在膝蓋上,安安靜靜的。
“方才那位謝大人,原本應當與我是死敵,對麼。你二人稱他為首座,你們便也是隐堂的人,按理說,也當是我的死敵。”
赤鸫哽住了,幽夢攤手沒說話,表示默認蕭婵說得對。半晌,床簾裡的人笑了,聲音還是很平靜,像聽了什麼不要緊的事。
“但你們還沒有殺我,那麼一則或是我于你們還有用,不能殺;而則是從前我不記得之時,你們與本宮有過命的交情,不能殺。現下看來,或許,二者兼有。”
她說到這,笑了一下。床簾被風吹拂起來,她坐得安穩。赤鸫這時才看清,雖然蕭婵把自己裹成了個粽子,但依然是端端正正的上朝時姿勢,待自己也禮數嚴苛。
或許她未曾有一刻忘記自己曾經是大梁的長公主。
“既如此,死敵不死敵的,也沒那麼打緊了罷。”
她手撐起下颌,語氣困倦。
“待到不得不殺時,動手便是。橫豎我這條命,早晚也要給江左的人拿去。”
這下連幽夢也沉默,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蕭婵:疲倦的、厭世的,懶得再去争鬥的。
雖則有張銳意峥嵘、豔麗無匹的臉,卻配了一顆早早蒼老的心。
“去吧。”
她又笑了笑。
“明日還要趕路呢不是麼?我已大好了,不勞費心。”
于是兩人就這麼唯唯諾諾地走出來,回頭才發現自己莫名其妙聽了蕭婵的号令。羞惱之餘,卻在牆角瞧見一閃而過的、謝玄遇的衣袖。
他沒走,方才蕭婵那些說絕情也好說冷漠也罷的話,他都聽見了。
***
馬車日夜疾馳。
秦州被留在身後,自從三重琉璃境被破掉後,他們才發現那座小城已被荒廢了十年,荒草叢生。他們所站之處是座破廟,裡面供奉着兩個小小的泥人,一個沒有眼睛,一個沒有嘴。
待到城牆看不見時,四人都聽見悠遠天邊外傳來幾聲笛,吹的還是當年曲調。
“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離。”
馬車裡,蕭婵靠窗坐着,沒有表情。謝玄遇用餘光瞟過她,卻沒在她眼神裡瞧出半點因歌聲而起的異樣,就不握緊了馬缰。
她當真忘了這三年間的所有事。
“謝大人,前方落腳何處?”
她突然開口,謝玄遇匆忙收回眼神,卻聽得赤鸫搶先他一步回答。
“過了青崤關,就是沱河渡口。彼處有個小城名‘日暮’,從前江左沒戰禍時,南北尚有商隊往來,繁華得很,不知如今又是什麼模樣。說不定已成了馬匪窩。這都是托大梁的福啊。”
“赤鸫。” 謝玄遇語氣比平時嚴厲,赤鸫才想起馬車裡坐的是小了三歲的蕭婵,就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了。
“無妨,謝大人。” 她搖頭,還是那副拒人于千裡之外的端莊假笑。
“這些話,我從前在宮裡也聽得多了。自從蕭梁四處征戰,年年都有四方宮人送進來,年年有人行刺失敗而死。”
她整理袖角,而謝玄遇恰看見了那被她系在腰間的刻着“五郎”的玉,眼神頓時暗下去。
“倒是謝大人為何如此照拂我。”
她手指搭在馬車窗緣,狀似無意地問。她此番假模假樣的勾引遠沒有三年後那麼娴熟,但他别過臉,方才沉寂的心又猛跳起來。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