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做什麼?”
宴席即将開始,四方賓客列坐整齊,隻等座中最上首的攝政長公主宣旨,來自漠北的三千樂舞就會獻于庭前。她略微颔首,鐘鼓就莊嚴轟鳴在衆人耳畔,而蕭婵與崤山君隻隔一道珠簾。珠簾那端更遠處是元載,他方才明明與蕭婵隻差一步,但現在又是咫尺天涯。一道珠簾,像他這輩子怎麼跨都跨不過的天塹。
元載看着蕭婵,蕭婵看着崤山君,而崤山君目不斜視。
“職分所在。”
他淡漠地答,大袖遮蓋之下的手卻緊握着,雙目低垂,因此蕭婵看不見他顫動的瞳孔。
那些他迷夢之際放縱欲望的痕迹,為何會出現在她身上?難不成他們當真夢境共通?簡直荒唐。他閉上眼,等待蕭婵的回複,等來的卻是同樣一聲淡漠的,哦,原來如此。
懸着的心卻并未因此落回胸口,他閉上眼,聽見黃鐘大呂、樂聲清幽,卻澆不滅心頭的無名之火。
蕭婵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她隻問了那一句,就轉眼去看宮門打開後、魚貫而入的漠北樂舞。排在前頭的是敲花鼓的優伶,接着是扮成香音與樂舞神的少年少女,兜簍裡裝着香花、随處散去,四處都是粉霧。繼而是成千上百騎駱駝的胡人,和在白象上反彈琵琶的舞姬;最後是一衆束袖的武士,在庭前展開千尺寬的絨毯,肅然敬立,宮門外就傳來震動天地的吼聲。
是中原從未聽過的獅子吼。
繼而,有人騎着黃金獅子,從宮門外款款而來。踩着絨毯行至殿前,她就擡頭看向最高處,與蕭婵目光相接。果然是芈鹽。她和日暮城時判若兩人,膚色被大漠風沙磨砺成金黃,黑發在風中飛揚。她身後跟着個牽黑豹的沉默男人,玄色铠甲,鎏金彎刀橫在腰後。
原來這就是她最想要的人生。
蕭婵的手按在禦榻邊的黃金龍上,微微點頭。
“吾等遠道而來,特為殿下賀壽。” 芈鹽從前除了跳舞,平時是唯唯諾諾的,但現在聲線清脆嘹亮。
“黃金緞三千尺、大宛馬三千匹、毳三千件。”
“賜座。” 蕭婵是當真高興,随手指了個地方,卻是元載所在的位置,那裡是除了驸馬,離她最近的地方。未待元載有所反應,她就朝他勾了勾手,又用眼神示意她身邊另一側的空位。元載會意,衆目睽睽之下、邁着公卿的步态走到她旁邊、待坐下時,衆人才發覺兩個男人在蕭婵左右分庭抗禮、分明是元載位同驸馬的意思,不由得看崤山公的眼色又多了幾分同情。
“哈,原來那位才是真驸馬。”
“可不是!聽聞崤山公空有個花架子,實在不行。”
那些竊竊私語就差傳到大殿上,蕭婵咳了一聲,吩咐倒酒,就有宮人列次進來、往杯盞裡滿上高昌國的石榴酒。玲珑酒液泛紅,她手握上去,是冰過的,瞬間又縮回了手。
昨夜夢中事猶在眼前,晨起又瞧見那些痕迹,意味着夢中身與此世身已漸漸重合。她不清楚三重琉璃境出了什麼纰漏,但這冷酒喝了、恐怕于昨夜折騰完的她不利。
但這宴席上無人曉得她的秘密,除了對她冷淡如初的崤山君。而就在此時芈鹽剛落座的身後有位漠北來的部族首領舉起酒杯,向她行禮,口呼殿下千秋,這一聲出來,座中賓客都坐不住了,齊刷刷站起稱殿下千秋。蕭婵起初皮笑肉不笑,終于還是蹙眉舉杯,要硬着頭皮把長公主當到底。
但手中忽然一輕,衆人寂靜,瞧見崤山公仰頭,把她杯中冰酒一飲而盡。
“殿下今日不便飲酒,在下代勞。”
他喝完就将杯子放回原處,略欠身行禮,就坐下了。
蕭婵不說話,她回頭吩咐宮人,換個新酒杯,聲音未曾放低,左右賓客聽見,迅速交換眼神。隻有元載目光晦暗,看着那杯沿殘留的朱紅口脂若有所思。
方才崤山公用她的杯子飲酒,全然不避忌。兩人看似疏離,實則情流湧動。
是他又錯過了什麼?明明都算好了,這次他不可能錯過。
“殿下。” 芈鹽托腮看三人眉來眼去,嘴角上揚。
“還喜歡這賀禮麼。”
蕭婵隻對視一眼就明白:芈鹽也知道此地并非真實。一切皆由她所造,包括這太平祥和的長安、她權勢滔天的身份和剪不斷理還亂的故人與新歡。
“喜歡,但未免太過貴重了些,本宮消受不起。”
她苦笑。
“這二位,都是新驸馬?” 芈鹽繼續托腮,火上澆油地看熱鬧。
蕭婵風輕雲淡。
“這位是崤山君,這位是…五郎。”
這聲五郎叫得熨貼,元載當即眉毛上揚,行了個挑不出錯的禮。而崤山君隻是腰背挺直,當真像坐在神龛裡。
“喔,崤山君。” 芈鹽思索:“這名字聽着耳熟。唔,想起來了,日暮城的神使,可是崤山君?”
蕭婵給了她個“你再裝”的眼神,可畢竟這是人家的夢,客随主便,她隻能繼續陪芈鹽玩下去。
“是啊,神君屈尊來長安多有不便,想必也甚是寂寞。” 她假笑:“不如擇個吉日請神君出宮立府,另尋一門良配。”
衆人嘩然。
蕭婵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崤山君,看他還是八風不動地坐着,清涼華麗的琉璃帔墜在他前襟兩側垂下,連絲毫顫動都無。
“還請殿下三思。” 元載卻在此時說話了。
“崤山君乃是日暮城的依仗,離開公主府,又有誰配得上這樣的尊位。”
“元卿所言甚是有理。” 蕭婵作感動狀,朝元載看過去。在崤山君的視角,無異于眉目傳情。但那位挂名的驸馬隻是拿起手中金杯,安靜地飲光杯中酒。
宴席的佳肴正于此時端上來,人們也顧不上再看三人的熱鬧,埋頭于碗盤交錯之中。而蕭婵卻食欲缺缺、始終未曾動筷。
昨夜疲累的緣故,她手時刻按着額角。她沒看向驸馬那一側,自然也看不到那場宴席自始至終他也隻喝了兩杯酒。
終于,宴将散時,她向元載伸出手。
“五郎,扶本宮回去。”
元載緩緩地、緩緩地放下筷子,玉箸落在碗上,當啷一聲。他雙眼微阖。
兵行險着的計策、他最後的計策。就是用傷害他自己的方式,換蕭婵多看一眼。似乎從來如此:隻有在他最無助的時候,她會為他停留。
四方四個黑影從駝隊中躍起,同時沖向大殿中央。無人能預料此時會有刺客,而蕭婵耳中回蕩着元載那句大吼出的殿下小心,卻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好像在某一時的某個地方,她也曾被以極相似的路數刺殺過。又是誰手裡握着箭簇、滿手鮮血?
她忽而劇烈頭痛、捂住額頭伏在案幾邊,耳邊傳來幾聲血濺屏風的響聲,和有人撞到在地的鈍重巨響。接着是桌盤傾覆和尖叫。
天旋地轉間她依稀感覺有人扶住了她,鼻尖有幽蘭香。再睜眼時瞧見的是護在她面前、腰上一道刺眼傷口的元載。他臉色蒼白,對她笑了笑,說殿下無需擔心,五郎不會…
還沒說完就暈了過去。
她當下的心揪不是裝的、心急表情也不是裝的。因此她也沒瞧見崤山君為追上最後一個逃跑的刺客、在黑暗中消失。
***
謝玄遇在重重複雜曲折的回廊裡奔跑。跑到盡頭那黑衣刺客忽而停下,摘掉兜帽,卻是一張模糊的臉。
他劇烈頭痛起來,聽見那聲音就在他耳邊,卻抓握不到。那聲音比他更冷漠,卻如此熟悉。
“你讓師父失望。”
“你本不該對她動心,如今爾等情根深種,再難遏制。若執迷不悟,豈不違背你我當初盟誓。不如索性将往日種種系數歸還于你,孽債孽果,自行承擔。天道人道,你自抉擇。”
他半跪在地,被洪流般歸還的回憶沖垮。
最銘心刻骨的卻不是起初,而是一切的最後,在天極閣的三重琉璃境的某一重境裡他窺見了自己和她的終局:她會得到一切想要的、繼而死在他懷中。
就像從前無數個噩夢裡那樣。
而這一切的緣由,是許久之前開始,師祖便選中他們二人、作為煉取長生之藥的蠱毒宿主。至情、與至無情,隻要對彼此動心,蠱毒就會被種下,除非他們永不破戒,今生來生、形同陌路。否則,結局便是成為長生之藥的藥引、百年之後,師祖便會用它登仙、肉身成聖,凡俗的生死都将在他掌中,輕若塵灰。
崤山君面色煞白,吐出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