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柱子,用僅餘力氣的右手扶住被方才追擊的刺客用鈍器擊傷的左臂。如果不是在留意蕭婵,以他的内力不會被傷至此等地步,但看到她時,她卻全神貫注地看負傷的元載。
元載利用她,但那又如何,她甘心被元載利用,從前是,現在也是,自己又算什麼,在計較什麼?
他就應當如現在這般、安靜地找個地方等死。這才是他該有的宿命。
他靠在牆邊笑了笑,在血流幹之前終于清醒,勉力支撐着、蹒跚着往陰陽司的方向走,卻倒在半路上。
***
睜開眼時,他看見的先是一盞昏黃的燈,接着是一張再熟悉不過、在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臉。
蕭婵坐在床前,伸手去探他額頭。
“醒了?燒了一天一夜,我當你快死了。”
他躲開她的手。
“這是何處?”
蕭婵也冷冷淡淡。
“我的寝殿。你好生躺着罷,外頭都有宮人,喚了就應。”
她說完起身就走,背後卻傳來他低聲。
“去何處?去見元公子麼。”
蕭婵覺得好笑,叉腰回看他。
“本宮去何處,何時輪得到向崤山君請旨。”
他勉強坐起身,雖則面色還是白,眼睛卻極亮。
“别去。”
她的心因這句話停跳了一瞬,卻也隻有一瞬。接着她就毫不在意地往門前走,卻聽見身後一片響聲,卻是他掙紮下床朝她急速走來,一把握住她手腕。
他手掌燙得驚人。蕭婵除了夢裡,已經許久沒有真的碰過他,當下心虛到拼命掙脫,但他握得緊,她情急之中,低頭咬在他手上。
他蹙眉松手,她就往門口跑,接着她聽到一聲清脆的響。
是布帛被撕碎的聲音。
他怔怔看着自己的手,連蕭婵也愣住了。她不敢相信他會當真拽住她袖子,而寬大外袍連着領口的地方就這麼被生生扯斷,鎖骨處本該在夢裡的咬痕就更加分明。他眼神落在上面隻片刻,她就像被燙了似地迅速以袖子遮起來,轉身就往另一側的門口走。
但旋即她腰上多了隻有力的手,後背撞在他胸前,聽着都疼,而身後的人一聲不吭。
“那傷,怎麼來的。” 他語氣不善,而她拳打腳踢、掙紮要跑,也顧不上裝什麼陌生夫妻,就差要張嘴再咬他一口。
“蕭婵!” 她情急之下這麼喊,懷裡的人忽然就沉默了。
“殿下也做那些夢,是不是。”
他平複呼吸片刻,恢複冷靜,在她耳邊開口。
“那些夢,皆是妄念,殿下應當知道,你我之間有大梁和日暮城的宿仇,本不應有瓜葛。”
“那你倒是放開我啊。” 蕭婵覺得好笑,甚至笑出了聲,“既然是妄念,就該由它去才是,崤山君如此尋根究底,難不成是當真在意?”
“倘若真在意,為何要躲在陰陽司?為何從不主動去找我?還是說,崤山君根本就不在乎本宮誰在一起,你不過是在意你愛護蒼生的虛名!”
她又使勁掙紮了一下,這次他放開了手。
黑暗中她不回頭地往門口走,走到門前才發現,那是扇被她自己鎖死的門,鑰匙被她忘了藏在何處。原本她是想戲耍他,沒想到現在戲耍的是自己。銅鎖晃蕩的聲音在黑暗中分外響亮,謝玄遇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她等待他走近,才驟然回頭,從腿根抽出一柄軟刀,翻身把他頂在門上,刀尖抵着他喉頭。
而他卻目光微垂,看了一眼,恍惚中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他眼裡是心疼的神色。
“殿下在夢中,也随身帶刀。可現在不是夢中,殿下分明坐擁江山萬裡、心腹在側,為何還随身帶刀?”
這句不知為何拂到她逆鱗,蕭婵的刀尖更近,甚至刮破他頸邊,刀口見了血。
“我如何活,又關崤山君何事!” 她像渾身炸毛的狐狸,對他亮出尖牙。而被逼到這一步,他眼裡反倒倏忽有些光彩,甚至不怕死地用手掌去抵住刀刃。刀快,他手心當下見血,蕭婵本能地收手,他就迅速攬住她,漆黑中刀當啷落地,帶起令人心悸的回聲。
“殿下若是恨我,就殺了我。”
她手上沾了他的血,怎麼都擦不掉。蕭婵沒來由地心痛到要死,卻隻能沉默。
他抱住她時,蕭婵戰栗。夢中什麼都做過,但在此時此刻,連懷抱都不真實。
“若是不恨我,便告訴我,該當如何。” 他停頓,手掌烙在她腰後,抱得更緊。
“如何不做那些夢。”
她心跳得非同尋常,待開口時,聲音卻很穩。
“崤山君,你既然也做這夢,可知你我動情的下場。”
她說出口就後悔了,後悔自己後知後覺,現在才發現自己當真聽進去了那些情蠱與長生藥之類的鬼話。
“如夢中那位黑衣人所言,是麼。”
他自嘲地笑。
“那便不動情。殿下不是夢中也說過,做這種事,無須動情。”
蕭婵噎住了。她記得夢裡那些往事中色迷心竅、與謝玄遇在蕭寂眼皮底下周旋時,确乎說過此等混賬話。難不成在失去記憶的那三年,夢裡的事都真實發生過?這三重琉璃境是那個該死的隐堂師祖特為捉弄她造出來的麼?她沒有把握不動情,卻也未曾拷問過自心。或許她當真沒對謝玄遇動過情,那麼這個辦法也未嘗不是個辦法。
想通之後,她心情大好。
她擡手抱住他,對方卻沉默。
黑暗中她找到他的唇,才發現一切都在發燙。
“你還在燒…唔!”
這聲驚叫被他吞咽進唇舌中。
接着是急不可耐的種種聲音,起初在門邊,後來輾轉,回到軟榻上。她留神他的傷勢、但他似乎渾不在意。那力道也并不像傷病之人。逐漸她也恍惚了,在漆黑裡隻有渾身的業火,要把彼此燃盡。
“阿婵。”
他在迷夢裡念她。她呢喃着回應,伴以更深重的聲響。
“忍着些。” 他低聲笑:“門外有宮人不是麼?”
她故意裝作剛想起似地,在迷惘中點頭。
“是,明早你我,尚、尚需裝作互不相識。”
神君冰雪般的臉,因她這句話在月光中堕魔。她手上的血迹随處亂抹,鐵鏽氣息被幽蘭氣息掩蓋。這昏天黑地的晚上過得比從前都漫長,她不知在夢中還是真實,隻記得有許多重疊幻影、他好聲氣地哄,卻一直未曾停歇。
最後她被哄到心軟,甚至還挽留了他一下。這挽留很湊效,他終于停了,還沉默良久,最後喃喃自語。這是幻境,應當不會有事。
她還沒問清楚有什麼事,就已經昏睡過去。夢裡有吻,唇間卻依稀是淚水的鹽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