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唇快要碰到一起時,他先躲開了。
蕭婵就看他那天人交戰的樣子有點想笑,手指摸在他脖頸處,故意問他最不想聽到的問題。
“崤山君,昨夜起你就頗奇怪,是有何心事麼?”
“無事。” 他眼簾低垂,手從她身上緩緩拿開。“殿下請恕罪,方才僭越了。”
“怕什麼,你是本宮的驸馬。” 她循循善誘:“還是說這驸馬你本就不想做,方才隻是一時興起,昨夜是一時糊塗。倘若真是如此,本宮也不會怪罪你,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我就當做昨夜的事沒發生好了。”
他聽到最後半句,終于擡起眼。
“你真這麼想?”
她被那眼神燙了一下,但還是笑盈盈地回答他。
“是,倘若崤山君也這麼想,便再好不過了。”
他沒再接話,而蕭婵急着離開。她知道再不離開會發生什麼事——就算他忍得住,自己也不一定能忍得住。果然她就是饞他身子,和他記不記得自己是誰無關。
“崤山君沒說話,那就是與本宮想得一樣了。既然如此,本宮……啊!”
她後半句話咬到了舌頭,因為感覺到了某個東西。崤山君迅速推開她起身,背對着她,有些狼狽地整理衣裳。
“殿下請回吧。”
雖則她原本打算走,但不是被送客。蕭婵摸了摸還在發燙的臉,久違地生了氣。
“走就走,你不要後悔。”
啪嗒,門一關,崤山君站在原地,靜候她腳步消失在回廊深處,才坐回竹榻上,打坐調息。許久,他才恢複原狀,而窗外響起叩窗聲,接着是赤鸫嬉皮笑臉地挂在窗外。
“首座。”
他靜靜瞥了赤鸫一眼,對方看了看整潔如常的陰陽司,打了個滾落在地上。
“你們吵架了?”
“我說過,不會再招惹她。” 崤山君手指結印,如坐蓮花台。
赤鸫無奈搖頭,從懷中抽出個沉甸甸的東西遞給他:““但首座,我方才出去一趟,發現了這個。若我猜得沒錯,殿下恐怕會有麻煩。”
他立即睜眼,把東西接過。那是個香燭台,瞧着平平無奇,但翻倒底座去,霎時他睜大了眼睛。
上面寫的大梁年号,是蕭寂在位時曾用過的年号。
“這三重琉璃境,恐怕在反噬夢主。除了這個,我還尋到了大梁的祭天的郊廟、先祠與地宮,就在……”
赤鸫還沒說完,他就霍然起身。
郊廟、神祠與地宮,就是在那裡她第二次和蕭婵狹路相逢。這些地方出現在夢境裡,意味着芈鹽的識海開始波動,而現世記憶将會侵蝕這個看起來無比完美的幻境。
“首座,殿下他會出事麼?”
赤鸫憂慮道。
“這長安要是變回三年前大梁那個狗皇帝還在的長安,長公主她豈不是會……”
“去問問,蕭婵她此刻在何處。”
他起身時赤鸫也跟上去。陰陽司大門開啟,夜風湧進來,把高疊到天頂的書冊吹得嘩嘩響。天極儀安靜轉動,俯瞰世人。
“殿下她……” 赤鸫摸鼻子:“方才回來時聽宮人的閑話,說殿下她說要散心,已與元公子出宮了。”
“出宮?” 他回頭,眼神讓赤鸫吓了一跳。“去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 赤鸫不怕死地繼續回話:“要不咱再等等?萬一長公主她正快活着呢,首座你去豈不是添……”
“我也與她成婚過,還不止一次。”
他臨走時最後瞧了天極儀,像自言自語,也像說給寂靜深處、正在旁觀這一切的東西聽。
“這理由夠了麼。”
***
蕭婵在歌樓上喝酒,聽見宮人來報,說崤山君來拜。
夜已深,但她知道全長安的人都知道長公主帶着車駕浩浩蕩蕩地出宮找樂子,而這是毗鄰皇城最大的歌樓,樓高九層、遠眺秦川,建在皇城不遠處,來的都是四方九洲的豪俠,異邦來做生意的各國使者、僧侶與商客也會慕名而來,在此花掉所有積蓄,醉到不知今夕何夕。這是皇城外最大的銷金窟,也是消息流動最快、最魚龍混雜的地方。
她就坐在此處,等某件事發生。
一件她從昨日見到芈鹽之後,就預感即将發生的事。這個琉璃境裡的一切都太順遂、太完滿。而這其間有誰始終未曾露出馬腳呢?
是乞榆。
隐堂的刺客、有盜跖之名。他當年究竟是如何慘死、芈鹽又是如何接替了他,在暗無天日的日暮城韬光養晦三年。她在等待的,會是那個人麼?芈鹽想複活乞榆麼?以失去所有為代價。幻境在崩塌,蕭婵早有知覺,這是夢主的識海再支撐不住的迹象,芈鹽心力已竭。拼盡全力造了世上最美的長安城,但城裡沒有她曾經遇見過的那個人。那人已經死了,夢境之主騙過所有人,騙不了自己。
蕭婵捏緊手中白玉杯。一定有她還沒看清的東西,藏在這歌舞升平深處。
今夜就是她特意所設的請君入甕之局。這段時間她表面上不理朝政、軍備廢弛,隻是日夜縱情享樂。她知道背後的人必不舍得放過這難得的機會:殺了她與謝玄遇,提前制成長生藥的機會。她越是在意,就越是給暗處的人以希冀。
而大梁血腥深宮教會她的最有用道理之一,就是永不讓旁人猜到真心。
“阿鹽,對不住了。”
她閉上眼,在心中默念。
“長生藥我不能給你,我也不能死在此處。”
嘩啦。
黃金屏風被推開,大殿裡一片寂靜。這是歌樓最上層,有她的親兵把守,沒有谕旨,誰都不能進來。
但他進來了,後面跟着惴惴不安的宮人。蕭婵擡手示意他們無事,就托腮看着崤山君一步步走過來,表情饒有興味。
他在生氣?
因為她叫了幾十個長相酷似他的男人侍奉,還是因為她也衣衫不整躺在軟榻上,或是因為大殿中央就是冒着熱氣的湯池、四周還燃着他熟悉的薰陸香?又或,是因為元載也坐在軟榻上,正在給她按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