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皇子殿下進來。”
蕭婵披了個外袍,眼神示意元載離開,但榻上的人隻是慢條斯理起身,恰好等到開門、謝玄遇站在門外那一刻,三人面面相觑,根本無需解釋,一切都寫在滿室旖旎氛圍、銅爐裡尚未燃盡的熏香和她慵懶靠在窗邊的姿态上。
元載恰系上腰間的玉帶鈎,咔哒一聲清脆,打破沉默,接着走到蕭婵身後,有意無意地、手拂過她手背,低語了些什麼,蕭婵點頭,他就出去了。玄色繡滿蟒蛇的長袍在地上拖曳、而謝玄遇隻是站在中央行禮,連眉毛都沒擡。
待元載走遠、留下她和謝玄遇兩人獨處時,蕭婵才覺得尴尬、清了清嗓子,收攏領口,把痕迹徒勞無功地遮掉些許,才親切問候他,就好像他們真母慈子孝似地。
“殿下,昨夜可休息得安穩。”
謝玄遇垂着眼,蕭婵揣摩不到他是生氣了,還是真的不在乎。等到她煩躁得開始用指甲無意識地在窗棂上劃拉時,他終于擡眼,而她也恰好在此時偷看他。兩人目光相遇,立即挪開。
該死。
真像是巫後和皇子之間真有些私情似的。
所有原本該在此刻質問出的話倒不知道從何說起,譬如此前他為何不說自己與她在忘卻的三年裡成過婚、譬如他究竟是怎麼看待她的。現在物是人非,有些事不必問也不該問。他做得很對、現在他們之間離得越遠越好,最好是老死不相往來。
——但她真忍得住不去招惹他嗎?
“多謝母後關照,兒臣、休息得尚安穩。”
他說完這句話喉結滾動,蕭婵也尴尬得别過臉去。謝玄遇平日持重、瞧着比她還虛長幾歲,此刻一本正經叫她母後,簡直……
荒唐。
蕭婵按了按額角,先把烏七八糟的念頭暫時收回去,再擡眼對他假笑。
“那便好。”
又陷入沉默,蕭婵覺得這是她這輩子數得過來的難堪時刻。她瞥了他一眼,他卻在她要趕人之前開口。
“隐堂刺客的事,有消息了。”
“什麼?” 蕭婵立即轉身面對他,目光炯然有神。他停頓片刻,似乎在消化她從方才的避之不及到現在的笑逐顔開其實是為了公務這件事,但蕭婵渾然不覺。
“汨羅國曆國三萬年、始祖生于大澤中,有蛇貌。據傳,伏羲女娲即是汨羅國巫族所化,有長生術,能生死人、肉白骨。” 他走到寝殿内唯一的書桌前,緩緩開口。見沒有筆墨,就用手指沾了杯中殘酒,在木桌上畫了伏羲女娲尾部交纏的模樣,未幾又幻化成陰陽魚形狀。
“如今汨羅國巫族凋零,至五十年前、巫後失蹤,泥金砂礦也接連關閉,有人說,是上天要降災給此地。” 他抹掉手上的水珠,擡眼看蕭婵。“而汨羅國中,除你我與國師之外,尚有一支殘餘巫血、能指認泥金礦脈的宗族,其權力之大,一度超過巫後。宗主擅用青銅樹作人祭。以邪術‘通天’之後,便能自幽冥調兵。如今汨羅國與江左交界處的水域,便全是此類邪術所劃下的屏障。此前闖過界時,我便是被它們所傷。”
“自幽冥調兵,聽着有些像……”
謝玄遇接住她的話,目光猶疑:“隐堂七殺之一,女檀。”
“我從未曾與此人對陣,隐堂上下,誰都未曾見過女檀是何長相。隻知道她出身神秘,在七殺中,來去最為自由。因為周身為邪術所裹挾、陰毒沁入骨髓,也未曾收過弟子。”
“說起傷,你的傷如何了?讓母後瞧瞧。” 蕭婵忽而打斷他的話,眼神在他身上打量,甚至打算伸手去扒他的衣裳。謝玄遇退了一步,眼神卻落在她身上。她本就在内室穿得清涼,又根本懶得遮住昨夜的痕迹,發絲蜿蜒垂落在胸前,薰陸香的氣味陣陣地撲上來。
“母後自重。”
蕭婵哂笑,讪讪地收回手,以手托腮,肆無忌憚地打量他。
“你是正人君子,本宮又不是。何必自苦如此?還是說,你想吃獨食,看不慣本宮四處拈花惹草。” 她手指掠過書桌,碰倒茶杯,水迹淹沒了方才的圖畫。她驚叫一聲,桌對面的人卻巋然不動,眼睜睜看着酒漬沾染在她袖口、又滴滴答答流到地上,眸色越來越深沉。
“别亂動。” 他終于走過來,從懷袖中掏出純白的帕子,墊着帕子把她手拿起,仔細擦幹淨。
但酒氣在兩人鼻尖彌漫,香氣并不馥郁,但似有若無。待到仔細辨認時,又消散了。
她睡眼惺忪,靠在桌邊,挑起眉毛看他,而他眼觀鼻鼻觀心,好像真的隻是略盡臣子本分而已。
自欺欺人罷了。她在心裡嘲笑他。最近時略踮起腳就能吻到他,但蕭婵沒那麼做。她隻是低頭默默看他把她的手擦幹,指尖掠過又離開,碰觸時卻有陌生的酥麻。
現在還不是招惹他的時候。
這樣就很好,這樣就夠了。蕭婵在心中暗暗地佩服自己。真能忍,不愧是做皇帝的料。汨羅國若是有史官,怕是打死都編不出來妖後和皇子之間能有什麼野史,他們會一直這麼相敬如賓下去,最多,也就是言語上調戲一下,而謝玄遇絕對不會因為她的調戲而越雷池一步。
“但知曉了女檀也在汨羅國又如何,若她不殺我們,我又何必去尋她。若她要殺我們,又能躲到何處。”
“女檀隻是餘下的‘七殺’之一。琴老與乞榆已死,但尚有越郎、伏日和琳琅在暗處,再加上赤鸫的師父。”
“赤鸫的師父又是何許人?”
“不用理會。” 他還是淡淡的:“赤鸫與他師父是隐堂天性最純良之人,不會害我們。”
“先前你還說你師父是呢。” 蕭婵嘁了一聲,他也眼裡閃過笑意,但很快就被壓制下去。她察覺到了他的克制,耳根微紅,從他手裡把手抽出來。
“好了。”
她故作高傲,而他看着她把手收進袖籠裡,也沒說什麼。
“若是無他事,皇子殿下便請回吧。”
他把帕子握在掌心,行了個禮,就走了出去。皇宮回廊逶迤,都以高木支起,下面就是萬丈懸崖和滔滔大澤水。深水之下,仿佛有巨獸凝視。他疾行至某個無人角落才站定,緩緩攤開手,把帕子湊近鼻尖聞了聞,閉上眼睛,口中默念清心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