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
他這聲叫得字正腔圓,蕭婵嘴角抖了抖,隻能回頭。
“臣下從此不會再叨擾母後。”
他這句話說得謙卑、姿态卻并不謙卑。宮人們紛紛躲得幹淨,欲蓋彌彰地留下偌大空蕩蕩的寝宮。見衆人都撤了,他在壓低聲音繼續說下去,眼睛比平常亮許多,仿佛吃了什麼靈丹妙藥,渾身輕松。
“在汨羅國,你我也無需刻意互相躲避。” 他笑得像冰水融化為春池,從前蕭婵沒見他這麼對她笑過,不争氣地心跳慢了半拍,耳邊卻回蕩着他的胡言亂語。
“實因冤家路窄,或比刻意求來的因緣更牢固。”
***
“陛下。”
就在此時、謝玄遇身後傳來元載的聲音。接着、國師曳地的黑袍就悠悠劃過他面前,徑直走向蕭婵。他熟極而流地把手裡的卷冊展開給她看,就如已經這麼做過一萬次。
“這是汨羅國大族息族所遞的折子,恭請巫後于明日祭儀上,給息族即将成婚的小女賜福。”
元載無視謝玄遇,在蕭婵耳邊用誰都能聽到的聲音竊竊私語。
“聽聞息族的小女兒名息妫,出生時便能指認泥金礦脈。可惜……” 他停頓:“兩頰生白鱗,狀如蛇。”,元載捕捉蕭婵遞過來的眼神、默契點頭:“多年來,提親之人凡是見過她容貌的都奪路而逃,獨剩一男子常年随侍左右,據說,那人自幼在山中長大,不通人言,名越郎。”
“唔。”
蕭婵點頭。
“這是笃定我們此次逃不出生天、索性亮出身份了麼。” 她把折子擱到元載懷裡,拍了拍他的臉:“幹得不錯,五郎。我們去會會那個越郎和、琳琅。” 蕭婵笑:“我此前怎沒想到?唯有不通人心的獸類,才能與琳琅這等通曉人心之人配合。至于暗處的女檀,我想我們不必對付,有幽夢這個誘餌,不愁暗處那條魚不上鈎。”
元載脫下外袍披在她單衣外、恰巧蓋住她本就無所遮擋的前襟,繼而意味深長地看了仍站在原地的謝玄遇一眼。
“皇子殿下,多謝你此行相伴。我與五郎在此地不會久留,待事畢,我便與五郎回長安去。你說得對,做冤家也好、做陌路也好,總比強求因緣來得容易。但我不恨你、更無仇無怨。因此這冤家是做不成,恐怕隻能做陌路人。”
蕭婵終于開口了,仿佛是在回應他不久前的話,說得十分冠冕堂皇,眼看着每多說一個字、他眼裡的亮光就黯淡一分。
“明日祭儀,請皇子殿下與本宮同車、受萬人朝拜。這便是本宮最後能給皇子殿下的謝禮。若本宮明日遭遇什麼不測,你就……”
蕭婵沒說完,謝玄遇就打斷她的話。
“臣願意。”
他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眼睛直視她。
莫名其妙地她也心中難受起來。
她本不該難過的,才是最好的結局不是麼?謝玄遇就應該留在汨羅國做阿若那,而她應該回長安。他也有所預感,不然不會被銅鏡裡那些虛妄的東西擾亂心神到昨夜的地步。
他說得對,再契合的冤家也是冤家,就算不為讓隐堂的陰謀實現,她也不能把他帶回長安,總有一天,他們會相看兩厭。到那時再分别,就遲了。
“好。”
她釋懷地笑。終于等到放下這天,雖然來得容易了些,但總比動刀動槍地好。想到這蕭婵覺得給他些安慰也無妨,就走近了謝玄遇一步,當着元載的面,也親了他一下。隻是碰了碰唇、她心虛,甚至連唇都沒沾到。
“早如此多好”,她頗為欣慰地看了看他,又去看元載,而元載低了頭,隻給她個溫和順從的微笑。
***
次日,祭儀開始。
鑼鼓震天、傩舞開道。濃烈的焚香氣息升上天際、渾身刺青的男女在水上跳舞、喝藥酒,唱古老的歌,那是久居大澤溶洞内的巫族在炫耀水性。蕭婵和謝玄遇坐在最高的神辇内。不久後,力士們将會扛起兩人高的步辇行于鬧市、而步辇内的巫後與皇子将接受汨羅國萬民朝拜。
她坐姿端莊、隻在步辇被擡起時,用眼角餘光看了一眼身旁的謝玄遇。他今日穿得比平時更像汨羅國廟宇裡供奉的水君,清正、俊朗,還有點凜然不可侵犯的意思。
而在眼角餘光收回之前,她也看見了他額角迸起的青筋、和耳根泛起的不自然的紅色。難道是因為方才她那個連吻都算不上的動作?
“你該不會是……”
蕭婵還沒說出情蠱兩個字,他就閉了眼,竭力調息。
“不是。”
他再睜眼時,目光暫時恢複澄澈,手卻暗暗隐入袖籠裡,為了讓自己清醒,把手心掐出血痕。
“母後無需擔憂。”
這是萬人觀看的祭儀,也或許是他能和他獨處的最後一點時光。不能在這時候失态。
但他沒敢告訴蕭婵的是,方才在神志恍惚的瞬間,他又聽見了白蛇在他身後嘶嘶吐信的聲音。那聲音灌入他血脈、将某些深藏在識海深處的東西喚醒。
他原本就有一半的巫族血統。他在隐堂修煉時曾竭力壓制、隐藏、錘煉過那部分癫狂乃至黑暗的性格,自從進入汨羅國後,就像枯木逢春那般在暗夜中滋長,正如現在,他忽然醒悟到一件事,這件事讓他霎時脊背發寒,涼徹骨髓。
——那暗處的聲音或許并非來自外界,而是來自他自己。如此便可解釋,為何每次七殺的幻境總是先影響他。起初是秦州的災異、後來是日暮城的劈棺,還有這次的銅鏡。
原來他才是最不堪一擊的那個。
謝玄遇雙眼緊閉,在大傩聲音響徹寰宇時,袖中掐起清心訣,眼前卻一遍遍浮現方才受情蠱影響時,心旌動搖,出現的荒唐畫面。蕭婵和他抱在一起,厚重錦帳所遮蓋的神辇内、無人知曉的喧嘩時刻,瘋狂地歡愛。
她額角的汗水滴落在他胸口。
七層紗衣被提至腰間。
她說,阿若那,喜歡。
我喜歡與你這般,從一開始就喜歡。
原來他才是那個被色心遮掩心智的人。
——“謝玄遇!”
這聲音把他喚醒,厚重錦帳裡,他重重喘氣,看着身下的蕭婵。
他正壓着她,而蕭婵面色複雜,又有些氣惱、又有些羞愧,還有些……情動。
啪。
她甩手給了他一巴掌,攏上胸口的衣服,但他還是瞧見些痕迹,霎時耳根滾燙,眼神立即躲閃。兩人向背而坐,各自整理,久而不發一言,直到蕭婵打破了沉默。
“不過,無論是情蠱還是别的,都是最後一回了。”
還是那般輕飄飄的語氣,她輕笑,從他背後伸手,将他的臉扳到自己那側。他起初觸電似地躲了一下,接着就不假思索地攬過她的腰、更重地吻下去。越吻越重,她聲音也由清晰變得含糊。
“就如你所願,荒唐最後一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