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窗是汨羅國江水、“皇子”阿若那面前是琳琅和越郎的屍身。
在明亮處才能瞧見兩人的真實面目。正如世人所傳言的,琳琅兩頰至額頭有許多蛇鱗般的瘢痕,而嘴唇兩側開裂直到耳際,雖則可怖,但在陽光下看,也不過是個平淡樸素的女孩。越郎卻是樣貌端正,隻是雙腿木然不能動。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直至死前最後一刻,就像早有預感那般。她是他的腿、他是她的聲音,正如汨羅國的蛇與三足烏圖騰、相互纏繞,不分彼此。
“根據從息族老宅裡搜出來的證物,琳琅原是息族小女兒,出生時就有怪病、樣貌可怖,被族人斥為不祥,原本要投入大澤喂魚。後來不知為何被其母偷偷藏起來養到八九歲,開始預言泥金礦脈所在,這才被族人接受。”
赤鸫翻着卷冊,謝玄遇半跪下去驗看兩具屍體。
“她母親在她被族中接受之後一年就死了,死因不詳。在我們汨羅國之前,從未有人發現過她是隐堂的刺客,也不知是從何時開始,成為‘琳琅’,苦練操控人心、讓身邊人互相殘殺的本事。那段時間,息族上下紛争不斷、死了許多老輩。但從未有人懷疑到她。如今看來,她或許是在替死去的母親報仇。”
“後來‘琳琅’就成了息族真正的話事人,直到這個雙腿不能行走的年輕人誤入汨羅國、成為息族的上門女婿之後,汨羅國裡就開始有大澤之蛇成精的風言風語,想必,是他們聯手了。”
赤鸫還在說,謝玄遇發現琳琅空着的手裡似乎拿着什麼,掰開看時,是個手掌大小的銅鏡。
“就是這個,施展幻術的法器。隻要有銅鏡之處,她就可以操控旁人識海、再讓越郎引導大澤之蛇出現,虛實交織,讓對方徹底狂亂。” 赤鸫湊過來看了一眼,點頭。“但為何她偏偏選了越郎?他們倆又是怎麼攪到一起的?我記得隐堂的規矩,刺客之間不可私相授受,畢竟,說不定哪天接到的任務就是刺殺同僚呢。”
“那是從前。”
謝玄遇凝視那鏡子,恍惚間,似乎有蛇影掠過,他立即把鏡子反扣,神色複雜。
“這種同門也可自相殘殺的規矩,今後不會有了。”
“怎麼,首座,你要回隐堂?也是啊,幽夢已經叛離隐堂投靠了蕭梁,這正是我們回去重振宗門的好機會!”
赤鸫眼睛亮了。
“待汨羅國後事已畢,我要回一趟江左。但不為重振隐堂。隐堂的存在,原本就是江左與蕭梁相搏百年的毒果,是時候連根拔除。”謝玄遇站起身,把銅鏡放回琳琅手裡。“赤鸫,你曉得七殺為何如此拼命、要阻攔我回江左、擾亂我心智,又在殺掉目标之前,紛紛先行自裁麼?”
“難道他們……原本就不想活。” 赤鸫想到這答案,瞳孔驟然放大,看向謝玄遇。
“我現在才明白,背後那個黑衣人在江湖裡遴選七殺的準則隻有一個,那便是‘死志’。” 謝玄遇拿起手邊的白絹,蓋在琳琅與越郎的臉上。“原本就不想死的人、卻有必須要讓别人活的理由。那個‘别人’,還得是個将死之人、或者幹脆是個雖生猶死、雖死猶生之人。如此一來,‘長生藥’的說辭,才會在人心裡起效。”
他手松開,白絹徐徐落下,遮住兩張尚且年輕的臉。
“走投無路時,為救在意之人,再瘋的話也願意相信。”
“這麼說來,秦州的‘琴老’,是給夢中已死之人續命;日暮城的‘乞榆’,是要讓機關人複活;那琳琅和越郎,豈不也是……”
赤鸫看向白絹下,兩人緊握的手,忽然驚叫出聲。
“啊!首座,快看那那那手!”
謝玄遇順着赤鸫所指的地方看去,見他們相握的手心裡,長出細細密密的蛛絲,就像日暮城裡所見的蠶蛹狀的棺材般,但顔色已經黯淡,失去生機。
“看來琳琅和越郎之間,有一個人在我們到達汨羅國之前其實已經死了,所剩的隻是個傀儡。她或他要殺了我和蕭婵拿長生藥,也是為了複活。可惜”,他半蹲下去,仔細查看他們緊握的手,發現掌心還扣着個東西,順着枯萎的蛛絲掉落,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幾圈,停下,在地上閃着幽微的光。
赤鸫拔劍,小心翼翼走過去仔細查看,又用劍尖捅了捅,才拿起來。那是個小木筒,機關簡單。打開看,裡邊有張泛黃的廢紙,字迹工整,卻像是沒學過寫字的人照着書,一筆一劃所拼。
“息妫吾妻。吾病已久,藥石難醫。
吾死之時,汝當善自珍重。
小蛇留贈于汝,日夜看護,望汝平安。
江左不可往、隐堂不可留。切記。”
“是越郎的絕筆,她還留着?” 赤鸫也湊過來:“聽聞每一任越郎都是自小活在人迹罕至處,聽不懂人言也不會寫字,才寫得這麼醜。不過也大抵是因為這個,能不受琳琅的幻術影響。所以在死前,他已知道了隐堂背後那些鬼把戲。所以……越郎會不會,也死得沒那麼簡單?”
赤鸫說到這,打了個寒戰。
“會不會,他因為知道隐堂背地裡那些事,才不讓琳琅回隐堂?”
“嗯。他說的‘小蛇’,應當就是那條蟒。” 謝玄遇将紙條收回竹筒裡,看了眼不遠躺着的身首異處的巨蟒。“他死了,留下蟒蛇保護她。看來也沒能保護得成。她最終還是去了江左、也知道了長生藥能讓人起死回生。”
“首座。”
赤鸫拍了拍謝玄遇。
“話說要拿幽夢和女檀那兩人怎麼辦?昨夜琳琅和越郎被殺之時,我隻瞧見個黑影兒,又聽見長公主喊了聲女檀。她跑得太快,我又忙着救首座你,我……”
“不要緊。”
謝玄遇看他提及蕭婵時的欲言又止,隻是笑了笑,向後靠在柱子上。
“若他們要殺我取長生藥,便遲早出現。若他們不出現,蕭婵便無事。既如此,我甯願他們走得越遠越好。”
“明日啟程,去江左罷。”
他垂眸。
“大人真就這麼放過長公主了?” 赤鸫還在試探。
“如果這是她心之所願。”
良久,謝玄遇回答。
***
長安,大奉先寺。
蕭婵坐在僧人對面,看着茶爐裡的沸水坐立不安,穿法袍的僧人卻還是老樣子,隻在茶水煮開後,看了她一眼。
“許久不見,殿下。”
“無畏法師,見到你無恙,我也就放心了。” 蕭婵看了眼停在寺門外的馬車,裡面坐着元載。這是回長安的第一天,甚至還沒入宮,她就輕裝簡從來見老熟人。
“一别三秋,殿下也變了。” 無畏将茶憲拿出,又從茶碾裡倒出茶末,清香沁人心脾,蕭婵泛白的臉色終于有所好轉,手下意識按着腹部,對面人看了一眼,眼神變幻,嘴角揚起。
“唉,大師,跟你說個秘密,可不能告訴旁人。” 蕭婵嚴肅。
“貧僧不敢聽,殿下還是别講了。”無畏搖頭。
“本宮有孩子了!” 蕭婵壓低聲音。
“哦。殿下知道是哪位的嗎。” 無畏波瀾不驚。
“你當本宮是什麼人!當然知道!”蕭婵坐正了:“但不能說。”
“先恭喜” 僧人倒了茶水給她:
“那麼,殿下要拿這孩子如何。”
蕭婵動容。
“我就知道,法師知道了一定會恭喜我。” 她捧着茶盞喝了一口,聲音幹澀:“全長安,隻有法師你會恭喜我。”
“當然。”
他偏過頭看花叢、枯木下土根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