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婵托腮，和小孩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她懶懶擡起手，朝小毛團勾了勾：過來。
小毛團就高高興興骨碌到她面前，忙活着往她膝蓋上爬。周圍人都看得呆了，連野那懷裡的獅子貓都被驚得跳下去，蕭婵也沒阻攔，就靜靜等着她拽着袍子當真爬上來，眼睛忽閃。
“阿娘，你跟阿耶畫像上長得一模一樣！”
蕭婵皮笑肉不笑，低頭問小孩。
“什麼畫像。”
“就是阿耶書房裡那張……”
“阿留！”
戴面具的男人終于又出聲，語氣倒不像此前那麼沉穩。小孩聽了他阻攔就不往下說了，委委屈屈拽着蕭婵衣領，臉埋在她胸前，像剛變成人的小狐狸。
“阿娘，阿耶他又兇我。”
蕭婵擡頭幽幽看了對面一眼，男人立即别過臉。她冷笑了一聲，就把小姑娘抱起來，交給野那，自己朝穿黑色大麾戴面具的人走去。在她湊近時他沒動，直到蕭婵快撞上他胸膛，才往後撤了半步，喉結滾動。
她把手按在他胸膛上，緩緩撫摸。寂靜中，甚至可以聽見層層衣衫下平穩有力的心跳。
“原本像你這種來路不明的巫醫，若是有異心，就應當拖出去喂狼。”
她開口，故意讓大帳裡的人都聽到。
“但念在這孩子還小，姑且留你一命。待開春暖和些、時疾過去，便離開草原。” 蕭婵的唇幾乎貼在他耳邊，用最溫柔的語調說最冷漠的話。
“别再回來。”
謝玄遇藏在袖籠裡的手捏緊、蛇鱗在衣衫下暴起、蜿蜒遊動。
蕭婵看他不動聲色，就把手收回來，面具下他屏住的呼吸才重新恢複。
薰陸香的氣息、溫暖磅礴。從江左到長安再到漠北，她還在用這種香。
他也是很久之後才悟到，是從龍首原開始、這香氣就深紮進他骨髓深處，像某種欲罷不能的毒。聞到這香氣時，本能總先他一步做出反應，讓他在難堪、羞恥之餘，還隐隐地有種——
掙脫牢籠終得自由的狂喜。
從道貌岸然的人、重新變回從心而行的獸，竟然令他狂喜。
在蕭婵轉身要走那瞬間，他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伸手、握住她的腰。
衆人都震驚了。震驚之後迅速捂臉的捂臉轉身的轉身。阏氏平日殺伐果決、此處大漠又向來民風剽悍，敢當着她的面如此僭越的人，恐怕當夜就要被拖出去喂狼。但蕭婵似乎毫不驚訝、起碼沒有寫在臉上。她稍微掙脫了一下，對方立即松開，面具下聲音倒是不卑不亢。
“吾與幼子無處可去，還請阏氏收留。”
“收留你？” 她冷笑一聲，回頭看時，卻看見他面具下有汗水、順着脖頸淌落，呼吸也比方才紊亂許多。他在忍耐，忍耐什麼？想到某個可能時，蕭婵瞳孔微震。
他竟然到了在大庭廣衆之下也無法控制情蠱的地步。
這五年她不知道謝玄遇的消息，還以為是找到了克制之法。但為何現在看起來，此人修為還不如當年。
發現異樣之後，就不能再直視對面人的眼神。對野那匆匆吩咐幾句安排巫醫暫時留在大營中的廢話，轉身就走。她本能地要躲開他、但面具下、那雙熟悉的眼睛始終黏在她身上。
***
嘩啦。蕭婵放下自己營帳的厚重氈簾，坐在虎皮軟榻上，才略微安定心神。而這時帳外忽而傳來腳步，她立即斜倚在榻上，喚了聲進來，誰知進來的是野那。
“阏氏。”
野那把某樣東西從袖籠裡拿出來，放在她手上。
“那個巫醫交給我的，說務必、請阏氏收下。”
蕭婵攤開手，看了眼落在手心的紫玉佩，歎了口氣。
“果然是他。”
“若阏氏不舍得，留他玩幾天，待膩了再找個殺手做掉便是。”野那看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草原上多的是年輕男子，阏氏莫要因小失大。”
“那阿留呢。” 蕭婵沉思：“她還小，若知道了是我殺了她阿耶，會不會恨我。”
“阿留是阏氏的女兒，從前倒罷了，現在是阏氏養她在身邊。” 野那略作思索後就斬釘截鐵：“不該讓她知道的、便永不讓她知道。”
蕭婵略作猶豫，最終還是點了頭。看她沒有動搖，野那松了口氣。
“阏氏你可撐住了，這美男計此番可是特意沖着你來。若是動搖了，豈不前功盡棄。我聽聞前幾日草原上叼狼大會有幾個模樣還不錯的，想來做阏氏的帳中人，被你罵了一頓趕走。這次不如叫他們回來，好讓那姓謝的死了心…阏氏，你有在聽我說麼？”
蕭婵心不在焉地點頭。方才她又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個人、他那蟒蛇纏住獵物的眼神。聽說蛇在吃下獵物前，會用層層纏繞與禁锢、讓對方窒息而死，再從容進食。
想到此處，她渾身莫名發熱。
“唔…好、好。”
“是，屬下這就去準備！” 野那高高興興地出了營帳，蕭婵卻長舒一口氣，解開層層疊疊的厚衣裳。鏡前浮現某些識海中殘存的景象、她在汨羅國時，和尚且是皇子的謝玄遇的荒唐往事。
蕭婵呼吸急促起來。鏡子上籠罩了霧氣，漸漸地她雙腿一軟，肩膀不小心磕在青銅獸面紋的鏡框邊，把肩胛處磕出一片紅印，卻渾然不覺。
帳簾外、有整齊腳步聲。接着是野那的聲音，低聲問阏氏睡了嗎，人給你找來了。蕭婵竭力将紊亂呼吸壓下去，才冷漠道，今日乏了，明日再說。接着就聽見有年輕男子按捺不住激動的聲音，說阏氏，我明晚一定來！
蕭婵扶額苦笑。帳外的人是立即被野那提溜着後脖頸帶去訓話了，但還不曉得明天大營裡要傳成什麼樣。從前毒死兩個可汗獨掌大權時，尚有兵士為争奪她身邊的位子決鬥而死，從那之後她便立下規矩不再招贅、在她死之前，漠北草原上隻有阏氏，這才太平幾年。
這個規矩不應該因謝玄遇的到來就被打破。蕭婵有些後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