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李渡任他在那裝哭,把睡醒時帶的眼淚都蹭到自己身上,“你是娘親的寶寶,乖寶寶,待會給你做點别的去。”
小十一枕在他肩窩裡,視線剛好落在李渡背後的供台上。
牌位前供着的那一碗酥酪盛得滿滿當當,化凍之後更是将将要從碗邊上溢出來,那麼多,都是李渡精心做的,櫻桃是親手采的,米酒是親自埋下去又挖出來的,最後經過道道工序做成這滿滿的一碗冰酥酪,卻是永遠也不會有人來吃的。
李渡知道他在看什麼,但并沒有回頭,隻是用自己的臉頰輕柔地貼了貼他的:“那個不能吃哦,過會給你做别的,乖乖。”
“噫,”花想容故意掐着嗓子道,“娘親——我也要吃。”
狐妖露了三條尾巴出來給他當靠墊,順便還幫他拿着裝櫻桃酥餅的碟子,聞言拿了塊塞進了他嘴裡:“寶寶乖,小心噎着。”
花想容:“咳咳咳咳咳!”
江北月:“?”
李渡:“……”
他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把懷裡的小孩遞給裴容與抱着:“幫我照看會兒,等我再去做些甜糕餅給他吃。”
裴容與抱着小十一和他一同站起身,他現在抱小孩的姿勢已然很熟練了。
懷裡的孩子軟綿綿的一團,身上還帶着點蜜漬枇杷的甜味,仰起頭看着他笑的時候總喜歡微微抿着唇,眼角眉梢彎起一點,習慣同李渡一模一樣。
他之前從不覺得這小蛇妖長得同李渡相似,但不知為何,此時細細看來,總覺得處處都帶着些相像的韻緻。
蛇妖的卵大小相差無幾,都比普通的蛇卵大上數倍不止,在腹中汲取着母體的生命緩緩長大,一直長到把本來平坦的小腹撐起一個明顯的、圓潤的弧度。
産下蛇卵雖不比尋常女子産子辛苦,但定然也是痛的。
李渡懷着這枚卵的時候、産下這個異族的後嗣的時候,他那早死的夫君是陪在他身邊,還是教他獨自一人去受這苦痛?
他那亡夫數百年前便不在他身邊了,這小蛇妖今年卻還不過十餘歲,也不知為什麼等了這麼些年才孵出來。
小十一坐在裴容與手臂上玩他的頭發,注意到他一直看着自己,微微撅着嘴從懷裡掏出兩塊用油紙細細包了的米花糖,剝開之後遞到了他嘴邊。
裴容與緩慢地眨了眨眼,稍稍低頭銜走了糖塊兒。
稚子何辜,他在心裡重重念了兩遍,稚子何辜。
當日晚上又下了大雨,雨點滴滴哒哒敲在小竹樓的房頂,又把隐隐的一絲暑氣全數澆滅了。
裴容與又夢到了賢春山,兩百多年前的賢春山,那幾片被他牽來的雨雲還正落着雨。
那時候他還是未被剖去龍骨的淮序君,在賢春山下設了三日宴。他不喜歡阿谀谄媚三跪九叩,更願意凝神去研究手腕上的一雙銀镯子,考慮下一回應當再雕個什麼樣式的紋飾。
但此時卻不同于當時。
李渡一雙墨丸般的眼裡淚意盈盈,枕在他膝上,開口的時候還含着點顫顫的哭腔。
他說:“求君上……救救我夫君。”
“——!”
裴容與猛然從夢中驚醒,室内一片昏黑,仿佛眨眼之間數百年光陰過盡,物換星移,隻剩窗外的落雨同夢中别無二緻。
他沒有睡意,隻猶疑了片刻,便起身走了出去,推開了李渡的房門。
李渡顯然也睡得并不安穩,雨夜寒涼,他本來慣于蜷在傀儡懷裡睡,但在扶遠周邊滞留的十餘日裡,他晚上一直都是同裴容與一道睡的,回來之後反倒不能适應和傀儡一起了。
裴容與開門時将聲音放得極輕,卻還是将他吵醒了。
他撐着身子坐起來,伸手攏了攏寝衣松散的領口:“怎麼了?”
裴容與趴在他床邊,聲音微有些啞:“做了個夢。”
李渡用袖口擦了擦他的額角:“噩夢?”
裴容與握着他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不是……就是夢到了些從前的事情。”
李渡沒有去掙,他指腹溫涼柔軟,緩緩地撓了撓對方的下颌,聲音襯在風聲和雨聲裡,愈發顯得甯和溫軟。
“往事不可追。”
裴容與仰頭看着李渡,隻覺得從未有過如此甯和的心境,卻也從未有過如此洶湧的怨怼。
如若他還是曾經的淮序君,哪還會憂心比不過他那生死不知的亡夫?
他總不好告訴李渡,你一心當成救命稻草的君上,如今隻是條小小的蛇妖,一腔憤恨隻想報自己的仇怨,沒有本事為你去追讨旁人的亡魂。
等到他找回了自己的龍骨,再告訴他也不遲。
窗外一道驚雷破開甯寂,刹那間雷聲同風雨穿過山間林木的聲音混同在一處。
裴容與靠坐在床下,伸手環住了李渡的腰,臉頰貼在對方的小腹,那裡平坦又柔軟,裡面還沒有旁人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