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與手掌貼在他腹前,溫厚的靈力汩汩湧入,李渡隻感覺肚腹處一片溫熱,将刀口的疼痛都沖散去了片刻。
李渡推不動他的手,隻能道:“我這具身體存不住靈力,你多輸給我也是白費力氣。”
裴容與:“能讓你當下不那麼疼,便也就不算是白費。”
李渡張了張口,還沒說什麼,便又被他截住了話頭:“你就當我費這力氣全是為了安慰我自己……還疼嗎?”
李渡緩緩眨了下眼,在短短一刹之間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其實什麼都沒有想,最終隻是輕聲道:“……有一點。”
他終究還是不能适應這樣的剖白,又接着道:“咳,說到底還是我技藝不精,晚些時候再去找花想容問問吧,他說不準還知道些什麼。”
然而現實卻總是殘酷的,李渡尚且拿不清狀況,花想容便更加想不出什麼辦法了。
“我雖沒有解過連心印,但據說我師父師祖都是曾解開過的,倒是從沒有聽說過有你們這樣的情況。”
他撐着自己的臉頰,難得露出些苦惱的神色:“說來也奇怪,我當初改制連心印的時候,頂多也隻将連通心緒和傷痛的功效精進一二,不知怎麼會出現你們這種從心緒能影響到對方皮|肉上的。”
“我山上弟子,包括我三師兄同他道侶,就有用過我這連心印的,卻并沒有出現過此種狀況。”
李渡:“我們體質殊異,同絕大多數人狀況都不相同。大道三千變幻無窮,道門符印不過是借天道之力,本身也多有變化,如今這樣的變化雖然不知究竟何種緣由,但想必是自有因緣的,不見得是你這連心印的問題。”
他拿起自己畫好的解印再細細看了看,依然還是找不出什麼問題,隻得又無奈地放下了。
“所以……”
花想容“啧啧”兩聲:“所以你們這是天定的姻緣?叫飛翠羽和鎮妖司不惜得罪我扶玉閣,也要替你們連一連通一通心意。”
李渡:“……所以,你不必為自己改制連心印的水平挂懷。”
他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我果然就不該存了安慰你的心思。”
花想容看他一眼,挑了下眉:“就你這成天傷了碰了的,我是早習慣了,需要安慰的怕是另有他人呢。”
裴容與确然是需要李渡安慰的,但他這回卻并不像慣常那樣賣乖讨巧,隻每天親自給李渡換一回藥,晚上睡覺時緊緊纏着他不讓動,免得他在睡夢中碰到自己腹前的傷。
李渡有時候被他纏得呼吸都有些不暢,但卻奇異地并沒有覺得十分難以接受,除了每天都須得花更長的時間思考裴容與在晚上究竟算是蛇還是男人的問題,便幾乎沒有另外的壞處。
就這麼數日過去,小腹的刀口近乎痊愈,李渡也已然習慣了這麼被管着,等到有一天忽然換了條蛇纏着他,還有些不能習慣。
小十一也一樣纏在他腰上,他蛻過皮之後明顯長大了一圈兒,但卻依然還是條小蛇,在李渡腰上繞了兩圈便長度不夠了。
李渡哭笑不得,都不敢往下躺,擔心壓壞了他:“今日怎麼換了你來了?”
小十一一直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稱呼裴容與,叫哥哥又不情願,喊爹爹又擔心娘親不樂意,便總是含混地一筆帶過:“他叫我來看着娘親,讓娘親不要幹壞事。”
李渡沒忍住笑了笑,指尖摸了摸小白蛇的腦袋:“睡吧。”
他這樣說着,自己卻沒什麼睡意,有點想問小十一裴容與為什麼不自己來了,但又開不了口,幾番糾結猶豫之下,知道盤在腰間的小白蛇早就酣酣睡去了,他還依然睜着眼出神。
窗外風聲吹拂,順着開了一條縫的窗湧進來,供台前不滅的線香乍然一閃,一點橙紅色的火光在昏黑的室内猛地亮起,而後又迅速地暗了下去,隻有屋内的香火氣味似乎略濃了些。
李渡默默地對着供台的方向看了片刻,翻身仰躺着,左手在被子裡摸索到了身旁傀儡的手。傀儡身量比李渡高,手自然也比他大,但卻比裴容與的小。
李渡将傀儡的手指握在自己掌心裡,緩而深地呼出一口氣。小十一被他适才的動作驚醒,在他腰上叽叽咕咕地蹭了幾下,便又睡着了。
這一刻李渡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園山上,這三個多月的光陰,仿佛從來不曾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這一夜就如同無數個在小園山上度過的夜晚,李渡幾乎是睜着眼到了天亮。
他起來時天還未全亮,小白蛇依然還睡着,李渡便将他在自己枕上盤成了一小團,自己去竈間做早膳了。
他做早膳的時候也忍不住走神,想起裴容與往日裡都不許他這麼早起來,在他揉面熬粥的時候,也總跟在他身旁看着,有時候連李渡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有什麼好看的。
但他今天沒有來。
李渡今日起得早,早膳也就做得格外多。
雪梨枇杷糕、紅棗涼糕、龍井茶酥各兩碟,還依着各人的口味做了加了或不加辣子的肉臊子面,純肉或是荠菜肉的雞湯小馄饨,鹹點的或是淡點的皮蛋瘦肉粥、香菇雞絲粥、生滾魚片粥,外加一鍋加了幹桂花的紅豆沙小圓子。
裴容與卻始終沒有出現。
李渡也沒有去找他,隻坐在桌前沉默地喝了小半碗雞絲粥,扶玉山上一群小弟子叽叽喳喳地邊吃邊聊,絲毫也不避諱着他們掌門就坐在同一桌上。
花想容嘴裡裹着涼糕,說話的聲音含含糊糊:“那個……”
他發覺自己并不知道裴容與的名字,于是伸手在自己眼下點了點:“那個這兒有兩顆痣的呢,怎麼沒來?”
李渡眨了下眼,道:“應是有事先走了吧。”
花想容也沒有追問,他又把手上剩的半塊糕吃了,道:“有點淡了,甜點兒好吃。”
李渡輕輕“嗯”了一聲:“我也覺得甜些好吃,下回做甜些。”
他于是在傍晚時候又做了一回紅棗涼糕,盛在碟子裡端着往回走,棗紅色的涼糕剔透晶瑩,連随着步伐顫動的微小弧度都顯得瑩潤可愛。
李渡看着它們,又開始想糖是不是加得多了些——
“——!”
他出着神,走路的時候全憑着這些天留下的印象記憶,猛地撞到了什麼人,手上一抖,差點把碟子裡的糕掉在地上。
被他撞到的那人卻不急不緩地伸手,扶着他的手腕托穩了手中的碟子,順手還在他後腰撐了一下,化去了他向後跌的勢頭。
李渡感覺呼吸都滞住了,他順着那人的指尖一路向上看去,直直對上了一雙含着笑意的碧色眼瞳,眼尾處兩顆并生的小痣,仿佛春三月化凍的泉眼。
裴容與從他手上拈了塊涼糕吃了,道:“甜了些。”
見李渡隻看着他不說話,又笑着摸了下他的頭頂:“但你手藝好,還是好吃的。”
他從李渡手裡接過碟子,推門走進房内,把它放在了桌上,又掏出一個玉制的小匣子,上邊雕着雲水紋,就和李渡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那件長袍上的紋樣一樣。
他将那玉匣子放在李渡手中,道:“給你的,打開看看。”
李渡一時間确實想不明白自己此時想說什麼,又應當說些什麼,于是幹脆什麼也沒說,隻依言撥開鎖扣,打開了那玉匣。
那裡面是一雙細銀镯子,其上忍冬紋紋樣精細秀緻,在已然半暗下的天光裡泛着清泠泠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