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冤相報何時了,”李渡看着杏禾的背影走遠了,才走到桌邊坐下,伏在自己手臂上緩緩道,“若是我還隻有十幾歲,定然是會這麼同他說的。”
裴容與坐到他身側,“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此事說來難解,歸根到底也是因為人妖兩族本便交惡,也沒有些确切的法令,若是兩族之間也有朝廷律法那般的規章,我也不會如今日這般任他作為。”
李渡盯着桌上的紋路出神,道:“我明知這麼做對兩族關系無異于雪上加霜……但我也不能就這樣制止杏禾去報仇,他若不親自動手,這天下又還能有誰去替他報至親的血仇?”
“如若我還有言之那般的少年心性,無論能否做成,都定當會為兩族關系盡一份力的。”
他緩緩眨了眨眼,道:“但如今我卻已然失卻那份本心了……到底是太累了,還是不敢再去操心,我都說不分明。”
他的聲音逐漸輕下去,到這最後一句,已經幾乎是喃喃自語了。
“……我是不是做錯了?”
“就像你方才說的,都是各人的選擇罷了。”
裴容與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不用想那麼多,人各有命,你做的已經夠多了。”
李渡轉過頭,枕在自己手臂上看他:“真的嗎?……我總覺得自己還有更多能做的,當初我既然做主收了他,便自然要一直對他負責的。”
裴容與點了下頭:“真的。”
他收回手,點了下自己的心口:“要不要抱一下?”
李渡沒有出聲,隻趴着看了他一會,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輕輕張開了手臂。
裴容與坐在原處,并沒有如李渡想的那樣站起來抱他,而是攬着他的後腰往自己身上一帶,李渡猝不及防向前一跌,側着身子坐在了他腿上。
李渡猛然一驚,感覺後背和肩頸都僵住了:“怎麼這樣抱……”
裴容與抱了他一會,才仿佛剛聽到這句話一般出聲道:“你不喜歡這樣?那起來下,換個姿勢。”
李渡抿了下唇,緩緩埋在了他肩上:“算了,這樣也湊合。”
這樣的一天在這一年的冬日裡,也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波瀾起伏了。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動靜,甚至連李渡身上慣常的疼痛都似乎比往日裡少些。
倏忽間冬日的風雪散去,恍然又是一年春。
“又到春天了。”
裴容與說這句話的時候還側身躺在李渡身旁,繞着他垂下來的頭發纏在自己指間。
李渡正坐着穿外衫,回過頭來問他:“你怎麼知道,你不是睡得連時日都分不清了。”
他此時又穿回了他們初初見面時那一身孝衣,本來依照凡間的規矩,夫死,妻守節三年,後可再行婚配,距離當年已過去了二百來年,李渡卻還依然在每年的初春穿兩月的孝衣。
并不隻是為了服喪的禮數,更重要的是同那玉牌位一同作個引子,也警醒他時時不忘自己肩上的罪責。
裴容與并未回答他問的那句,反而拈着他素白的衣角,輕聲開口問:“他是什麼時候去的?”
李渡微一怔愣,垂眼道:“……在初春,春光正好,草長莺飛的時節。”
“其實我也并不清楚确切的時日,”李渡撚了撚自己手腕上那一串菩提珠子,道,“隻知道是在春分與三月三的上巳節之間,我甚至都沒有親眼見過那一面。”
别說沒有親眼見過那一面,他甚至連淮序君的正臉都沒見過。
他思及此處,連面上慣常溫和的笑意都淡了一點。
這副樣子落到裴容與眼中,就成了為舊人的黯然神傷。
李渡眉眼端正俊秀,并不顯得十足驚豔,卻自有一股近乎悲憫的溫柔韻緻,為了自己早死的男人着了孝衣,耳上那一雙紅豔的耳珰卻未取下,再被他此時含了點悲意的神情一襯,竟反倒比平常更多出些叫人挪不開眼的俏。
李渡面上那點傷感隻顯出一瞬,下一刻便又被笑容掩去了,他把自己的發稍從裴容與手中撈出來,沒用什麼力氣地拍了下他的手背:“醒都醒了,快些起來了。”
裴容與眼神一瞬不瞬地凝在李渡身上,他撐起身,下一步卻沒有去拿榻邊的衣物,而是順勢将已經坐起身的李渡壓在了自己身下。
“你不是問我怎麼知道現下又入春了嗎?”
他用臉頰蹭了蹭李渡的頸窩,緩聲道:“我的身體知道。”
李渡身形足足比他小上一圈,被他完完全全籠在身下。
裴容與并沒有全然壓在他身上,李渡感覺有點沉,但也不是全然不能接受,更讓他感到茫然的是那種全然無法掙脫的束縛感。
還沒等再出聲詢問,他便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熱燙燙地抵在了自己的腿根。
那地方早先被他生生剜去一塊血肉,如今凹下去的地方卻似乎還比其他地方更軟、也更怕癢。
李渡隻感覺那塊地方燙得過分,燙得他頭腦中一片漿糊,好容易才磕磕絆絆地想起來——妖族到了春天會發|情。
但是不應該呀,像裴容與這等修為的大妖,本來不該有這麼明顯的反應的。
李渡感覺自己呼吸都滞住了,耳上面上都浮起點紅暈,卻隻會不知所措地攥緊了被角,連伸手去推他都忘了:“這、你……”
裴容與手臂墊在他腰下,感覺他腰背間脊骨那處凹出一線秀緻的弧度。李渡腰細,身子也不重,被他輕輕往上一托,兩個人之間連最後的那一點距離都被抹去了。
李渡那身孝衣的外衫本來就還沒系好,動作之下領口略微散開,肩頸微微向内縮,襯得他鎖骨線條流暢分明,中間凹下的小窩裡點着一粒紅豔豔的小痣。
他張口剛要說什麼,卻在轉頭對上裴容與的目光時又是一頓。
蛇妖眉眼姝豔,未束的長發如同鴉羽鋪在肩上,又垂了一縷到頰側,更為他添了點欲遮不遮的韻味。
他這一頓之下,便徹底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兩人呼吸交纏,李渡剛要伸手推開他,便猛地聽到門外“當啷!”一響——
一個身着鎮妖司服飾的看守神色呆滞,伸手顫顫地指着他們兩人,接連退後數步,直到後背倚上另一面的牢門,才勉強借勢撐穩身子沒有跌倒。
李渡面色一僵,下意識就想開口解釋。
他和裴容與全副心思都放在對方身上,竟連看守從遠處走過來的動靜都絲毫未曾察覺。
然而還不等他想出句可信的托詞,就聽那面色蒼白的看守用一種幾近破音的嗓音大聲喊了出來。
“蛇蛇蛇、蛇妖——!”
李渡:“。”
這麼久過去,他都忘了裴容與還挂在甲等通緝令上這事了,看來如今當真是想不走都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