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忍住笑出了聲,正想要說些什麼,那邊許郎中便朝着站在他身旁的藥童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藥童幾步跨過去,問:“郎中是要抓藥嗎?”
許郎中摸着自己花白的胡子,面上有種猶疑的神色,點了點老人放在桌案上的手臂,道:“你來替趙老先生診一診……老朽年紀大了,熬了半夜,神思都有些不清楚,斷錯了便不好了。”
藥童心下奇怪,但并沒有多說什麼,隻應了聲是,低頭搭上了對面老人枯幹的手腕。
老人确實已然很老了,手上臉上的皮膚粗皺得像荒年裡的枯樹,擡頭直勾勾地看過來,眼白發黃,瞳仁則是不見底的黑,眼皮一直不眨,像渾水裡的一雙魚眼睛。
藥童的手抖了一下,穩住心神繼續号脈。
李渡收回視線,正提步往門外走,卻聽到藥童“啊”了一聲,話音驚疑不定地道:“沒、摸……摸不到脈?!”
老人聽到這話,卻反而呵呵地笑了,他半張臉浸在陰影裡,剩下被燭火映亮的半張臉上勾起一個笑容:“因為我已經死啦……哈哈——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怎麼還活着呢?”
他雙手用力摳住桌案,站起身探向許郎中:“郎中,我怎麼還活着呢?!我已經死了……!”
許郎中和藥童俱是一驚,然而下一刻,老人卻又被按回了對面的椅子上。
李渡站在老人身後,收回了搭在他肩上的手:“得罪了。”
老人茫然地四下看了兩眼,呆滞地重新靠回了椅背上。
許郎中驚魂未定,捋着胡子顫着聲開口道:“奇怪,當真是号不到脈……難道是傀儡引魂上身……?”
藥童拍着他的背應道:“郎中說得有理,不若等到天亮,我去請千思坊的人來驗一驗。但這年頭制作傀儡的技術愈發好,按理來說傀儡也都該有和常人一般無二的脈搏呼吸了才對。”
李渡眉心一蹙,正想上前去查看一二,卻忽而感覺心口一痛,一股腥甜湧上喉管,下一刻竟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劇烈的疼痛忽然而至,如浪潮一般寸寸湧入,全身上下幾乎無一處不痛,李渡用手背抹去了嘴邊的血,撐着手邊的桌案穩住了身形。
許郎中吓了一跳,趕忙去摸他的脈。
李渡卻輕輕按住了老郎中的手,搖頭道:“不必。”
他從袖中摸出片金葉子,擱在了藥童手裡:“抱歉弄髒了你們的鋪子,我有急事,先告辭了。”
身後傳來兩人的勸解聲,李渡走出藥鋪,迎面而來的是白羽般的雪片子,寒風灌入口中,竟有幾分難言的辛辣,嗆得他捂着嘴咳嗽兩聲,又嘔出一口血,被他用帕子接住了,沒有落到地上。
他自己沒有生病,沒有中毒,小腹上的傷也已經幾乎好全了。
——是君上又受了傷,還是……還是裴容與?
李渡腳下一點,飛身踩在了旁邊小樓的屋檐上。
夜裡風雪大,已然看不清來路了。
他隻猶豫了一刹,便拎着那張帕子以血畫符。
他生平最善畫符,即使是當初心如死灰地在雲垂澗邊畫符,手下的筆畫也依然橫平豎直分毫不亂。
然而這時候,畫個之前不知畫過多少回的傳送符印,他都差點畫錯了去。
符印光華閃動,李渡緩緩呼出一口氣,身影消失在了風雪中。
屋檐下的許郎中仰頭看着李渡身影消失的地方,從袖中掏出一本百來頁厚的冊子,封皮上端端正正寫着一串字。
《江南桂黑白名單人士小像——永興十八年二月版》
他翻開這本冊子,裡邊每一頁上都印着二十來個簡筆勾勒出的人像,額外針對黑名單占了大多數,額外關照白名單則隻有薄薄幾頁,翻兩下就過了。
藥童站在他身後給他撐着傘,看見他從這珍貴的稀有的幾頁中翻出來一幅小像,點了兩下,問:“是他吧?”
藥童對此也有印象,道:“我也覺得是。”
藥童低頭想了想,問:“這事可要告給江醫師?”
許郎中“嗯”了一聲:“晚些你給江醫師去一封信吧,最近我們這兒也不太平,這位小道長看着就是個良善的,也難怪能得了江醫師的關照……希望他平安吧。”
風雪聲簌簌,檐下燈籠裡的蠟芯子燒出畢撥的聲響,身後的鋪子裡傳出老人狀似瘋癫的呢喃自語以及嗬嗬的笑聲。
許郎中“哎呀”一聲,又想起還不知該如何醫治這個沒有脈搏的病人,藥童被他吩咐去後邊的庫房找本古籍,兩人又開始匆匆忙碌起來。
而另一邊,李渡已經回到了明月挂南樓的閣間。
裴容與不在這裡。
閣間内的一切依然是齊整的、溫馨的,散發出一股甯和的氣息,但是它的另一個主人卻不見了。
李渡修剪整齊的指甲顫顫地嵌進了手心裡。
怎麼辦,他在心裡問自己,怎麼辦?
可能根本不是他出事,可能他隻是外出去找自己了……但李渡感到心慌。
要冷靜下來,要思考,要去救他——可是他連他在哪都不知道。
李渡深深呼出一口氣,卻發覺自己連吐息都是顫抖的。
他将手腕上那串一百零八顆的菩提子佛珠握在手中,無聲地打了句佛偈,他平日裡隻有跪在亡夫牌位前誦經時才打佛号的。
他這一生救過那麼多人,這一回,也讓他救救自己注定要陌路的心上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