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蹤符印實際上是道門符印中十分基礎的一種,隻要是有幾分修行,就能輕易地在前人留的基礎上改出自己獨門的一張。
符印附在李渡每日随身的東西上,按理來說他不會這麼久都全無所覺,然而一方面他從未朝這個方向想過,另一方面裴容與将這個符印改得很好,再被銀镯子裡存蓄的靈力一掩,氣息與沒有也相差無幾。
兩隻镯子戴在手腕上,他自己摘不下來,上邊的符印也一時很難解開,李渡在心裡默默打了兩三日的稿,才總算是勉強想出了應對之法,但也隻是暫時避去這符印的作用,真要完全解開,少不得還要多費些時日。
但他不能再等了,光是這短短幾天的功夫,都已經快要叫他舍不得走了。
李渡推開窗子往外看了一眼,天上還在下雪,從傍晚一直下到了半夜裡。
身旁的竈台上水咕嘟咕嘟地沸着,白汽熱騰騰地升起來,白面的香味和在其中飄散出來,浮動在竈間裡。
李渡關上窗,将浮在水面上的小馄饨撈了出來,盛進了旁邊的碗裡,湯底是用昨日剩的雞湯調的,很清,小馄饨一個個圓滾滾地浸在裡面,肉餡從半透的面皮裡隐隐泛出一點鮮嫩的粉。
碗邊還有一小碟茶果子,糯米打成的糍糕口感細膩,裡邊裹着自己熬煮的紅豆沙,隻放了一點秋天釀的桂花蜜,甜得恰到好處。
旁邊的火爐上小火溫着一壺茶,茶香清苦潤澤,餘味悠長。
北面的寒冷近乎一夜之間就蔓延到了這裡,忽然而至的風雪将枝子上新發的芽都打落了。
天一冷,蛇妖的精神就不好,雖說比起真正的冬日裡好得多,但還是時常有些困頓,晚飯都吃得不如平時,連李渡半夜裡爬起來做宵夜也隻象征性地纏了纏,被扒下來之後就盤在原處繼續睡了。
李渡聽着煮茶聲出了會神,拈起壺蓋兒往裡投了兩顆酸梅子。
他轉了下手邊的鹽罐,牆上素色的挂布後傳來一點微不可查的響聲,掀開就能看到後面隐蔽掩着的一道暗門。
這機關是明月挂南樓整修的時候裝的,樓裡每個閣間都有暗門,大抵是善解人意地預料到人人都各有各的仇敵,也免得客人直接在閣間裡動手。
現在想來,倒真要感謝他們的體貼。
他雙手迅速地結了個印,手腕上的銀镯子“嗡”地輕顫一下,泠泠的冷光被壓下去一點,忍冬紋華光内斂,變作一種素淡的銀白。
他朝着竈間掩起的門望了一眼,轉身掀起簾子走進了暗門。
暗門直通外部的小巷子,此時絕大多數的人家都已經熄了燭火,巷子裡靜悠悠的。
李渡漫無目的地沿着街巷走,他要等到天亮去集市上再買匹馬,才能繼續向北走,但此時距離天亮還有些時候,他隻能先撐着紙傘自己慢慢走着。
街頭的鋪面也都已打烊了,除卻幾家客棧裡櫃台夥計翻着畫本子守夜的那一點聲響,四下裡便隻有簌簌的風雪聲。
李渡走過幾條巷子,停在了一家依舊亮着燈的鋪子前,鋪面不大,裝飾也古樸,站在門外都能嗅到各種草藥的清香氣,是一家藥鋪。
檐下挂着的紙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勉強照亮了旁邊的匾額,上面端正地題着三個字——桂子香。
李渡想了想,收起傘走了進去。
桂子香是鬼醫江南桂名下的鋪子,各州都有分号。
江南桂分屬風雨下西樓,但似乎也就隻是挂個名,他是遊醫,整日裡行蹤不定,但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去桂子香坐診,除了有些藥材實在昂貴的象征性收幾份藥錢,不另收診費,價錢一等一的公道,醫術也是頂尖的,當世除卻杜若谷親傳的一脈,恐怕無人有與他一較高下的底氣。
然而縱然如此,江南桂在道門中的評價卻一貫不好。
普通平民上門他一律收治,官宦權貴必要被他大坑一筆,但大多數也還是治的,對于道門中人則必然多有挑剔指摘,治哪個全憑心情,有時候甚至把人叫進去罵一頓再趕出來。
但這其實并非是最主要的原因,畢竟高人總有些或多或少的脾性,也都無可厚非,然而江南桂收治妖族,在風雨下西樓接洽收容妖物,實在非道門所能容忍。
長此以往,他便得了個亦正亦邪不正不邪的鬼醫名号
掀開簾子就能看到大堂,郎中正摸着胡子給一個老人号脈,一旁的藥童見有客人,急忙上前來招呼:“客人來得不巧,等許郎中給這位老先生看完,再來接待您。”
李渡點頭示意沒事:“我不是來看診的。”
他看了眼櫃台後的藥櫃子,問:“之前我聽聞沅水下遊有人在販賣‘仙藥’,說得頗為神妙,你可聽說過?”
正在診脈的許郎中蹙了下眉,對着藥童搖了搖頭。
藥童笑道:“聽是聽過,但那東西多是順着水路賣的,跟着大江往東邊走,在我們這上遊地方不怎麼找得見。而且江醫師之前傳過話,不許我們采買這種方子,是以我們這鋪子啊,實在沒有這方子賣。”
“這樣啊。”
李渡對此似乎并不驚訝,笑了笑道:“那我便不多打擾了。”
他被藥童送到門口,正要掀簾子走出去,轉頭間卻又看到了旁邊牆上挂着的畫像,畫幅很大,兩側點着燭火,在有些昏暗的室内顯得頗為顯眼。
李渡進門時心裡想着事,竟一直也沒注意到,他動作頓了頓,轉身走到那畫像前仔細看了看。
那上面畫的是個神清骨秀的青年,眉眼間含着點溫潤出塵的氣韻,微微笑着的樣子看着很有些神仙風骨,叫人想象不出他這副皮囊之下那頗為跳脫的性子。
藥童語氣十分景仰:“這是我們江醫師。”
江南桂是近四五年來起的名聲,李渡之前也不曾見過他的樣貌,如今一見,倒确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果真是青年才俊。”
藥童笑呵呵地應了,仿佛這句話誇的是他自己:“那可不是嘛!江醫師着手成春,我等恐怕一生也難望其項背。”
他朝着牆上的畫像拜了一拜,笑道:“江醫師這等炙手可熱的人物,時常被人仿冒,去歲他叫我們在藥鋪子裡找個顯眼的地方放上自己的畫像,好讓平常來看診的人也能記住他的樣貌,感念恩情也不要感念錯了對象。”
這位鬼醫閣下倒着實是個有趣的人。
李渡忍俊不禁:“這模樣畫得這般俊,想來再要冒認确然是不容易。”
“那可不是!”藥童道,“江醫師特地吩咐過的,要把他畫得俊俏些,氣死道門那群醜人。”
李渡:“……”
李渡:“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