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松生将冊子一頁一頁翻過去,忽然在某兩頁之間頓住了動作。
他指尖從上往下掠過兩頁間的夾縫:“這兩頁内容接不上,中間有内容被撕掉了。”
前一頁内容沒什麼要緊的,他蹙眉看着後一頁上殘存的兩句話,念道:“……間生靈環繞其間,翌日起視之,不複見其影迹。期月而返,立像其三于杏子坡,水乃止。”
陳玉林擡眼看了看石像:“看起來說的就是這位。”
明松生又前後翻了翻:“看不到确切的時候了,看前後應該是在元亨十三年到十七年之間。”
“元亨……那是舊燕朝的年号了。”
樊绮心歪頭仔細想了想:“不對啊,但元亨年間距離現在多不過五十餘年,但之前不是說過,秋陵渡得神仙眷佑已有百年,風雨調和歲歲安泰,怎麼這神仙卻是五十年前來的?”
“應該是來了兩次。”陳玉林把自己手上的另幾本冊子遞給明松生和樊绮心。
“前面或許還有記錄。”
兩個人一同翻找,樊绮心翻到其中某一頁,擡頭“咦”了一聲:“真的還有,你怎麼知道是來了兩次?”
陳玉林笑了笑:“之前聽村人提起過。”
“三年春,水又起。風愁雲急,浩浩滔天,蕩蕩懷山,村人棄其田畝而遷于不栖。日入,見仙君白衣乘小舟以至,時值燕竟甯三年二月廿三。”
“仙君設陣立像鎮于山嶺,時人見金紅爍閃以起,絕水石于半途,沅水乃湯湯北注于江,複又見嶺下屋舍田畝,桃李依依如舊時,蘆芽蔓蔓短浸溪。村人擇桃李采蘆芽以贈,仙君但笑不取,折溪前桃花一枝,乘竹舟順水而去。村人競追之,不及。”
“……此後四十有四載,水不複起。”
樊绮心一字字念完,擡頭正看到低眉看着衆人的石像,一時竟感覺有種歲月悠悠的怅然。
他輕呼出一口氣,道:“看來确實如此,小仙君到過秋陵渡兩回,這三座廟裡的像也是分兩次立起來的。”
陳玉林指了指他們腳下:“這一座的是百年前立的,山腰那兩座的是五十年前,也就是他第二次到訪的時候立的。”
“這麼看來,他是因為山洪複起,才再又來到這裡的。”
……
“我還是有點好奇,陳道長是怎麼知道的呢?”
李渡揉了揉挂玉墜子的耳垂,問:“我看那些村人的樣子,不像會主動對你說起這個的吧?”
明松生:“其實我也這麼覺得,哦,或許你可以自己問問他?”
“很多年前我也曾來過這地方一次,他們自己告訴我的。”
陳玉林轉向正氣定神閑喝着茶的明松生,無奈地歎了口氣:“這事你都聽我說過多少回,非得要再聽一遍嗎?”
明松生真誠地點了下頭,道:“這地方不太對勁,線索還是公開為好。”
“再說了,人心如鎖扣,這個情史就是再好不過的鑰匙啊,你我兩個當初不就是這麼熟識起來的?”
李渡:“?”
李渡:“……咳,要是實在為難,不講也行。”
陳玉林懷裡抱着自己的劍,垂眼用指腹摸過劍柄上的紋飾,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道:“沒有什麼不能講的,偶爾說說也挺好。”
“李道友應當聽說過,我并非從少時入道,在俗世中待的時日反倒更長。很多年前……那時候我十七歲,和舊燕朝的義軍一道,欲要經渡口順水而下奔襲燕軍關隘。”
李渡:“義軍?”
陳玉林指尖在劍鞘上“嗒嗒”扣了扣:“正是建立雍朝的那支義軍。”
他笑着歎了一聲:“——不料就在将要抵達渡口時,軍中突發疫病,疫疾來勢洶洶,隻幾夜間就病倒了小半的人,幾乎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
“這支軍隊足有數萬人,都是精挑細選出的精銳,要是折在半路上……疫疾本來便難防更難治,太平年間尚且如此,更别提是在戰亂時的軍中,我自己也染上了疫病,實不相瞞,我當時幾乎已經一眼看到了結局了。”
“但我當時畢竟還隻有十七歲,年輕氣盛,想着左右都要死,不如帶着燕軍一道死。”
“舊燕朝末代橫征暴斂,民生多艱,死了我們,必還有後來者,我們不要白白死在路上,要作後來者眼前的星火、腳下的磚石。”
“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幼稚,但當時竟真的是這樣想的。其實後來想想,義軍疫病纏身,若真是就這麼走下去,還不知要牽累多少無辜百姓呢。”
他笑了笑,又接着說了下去。
“于是我們繼續順水而下,來到了秋陵渡,本來不打算停留,但徐将軍——就是如今的老燕王——說曾聽聞這地方的小廟很靈,我其實不信這個,但還是來求了一求。正趕上幾個村人也來此處拜祭,他們說……”
“說這裡存有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仙藥,他們外出采買時見過外邊百姓的慘相,願意将藥贈給我們,希望我們能将太平的日子帶回來。”
“‘仙藥’是赤棕色的丸藥,看上去并沒有什麼稀奇的地方,加上他們存了很多,都是拿竹編的籃子裝來的。”
他掐着指尖比出那丸藥的尺寸,隻小小的一粒:“所以我一開始并不相信,但當時也實在沒有其他辦法了,便讓軍中染病者各取一丸服下。”
即便已經兜兜轉轉過了這許多年,陳玉林卻還是能近乎分毫不差地回憶起自己當時的心境。
“沒想到他們說的竟是真的,一夜之間,軍中的疫病就消失了——真的是消失了,我不知如何形容,我隻感覺自己好了。除了有些病重的實在無力回天,剩下的人都在一夜之間幾乎痊愈了。”
李渡緩慢地眨了下眼,重複道:“還有些無力回天呐。”
陳玉林寬慰地朝他笑了笑:“行軍打仗,揭竿反舊,哪有不死人的。”
他也不期待李渡的回到,繼續道:“那些村人說,這藥是一位穿白衣的小仙君留下的,小廟裡的石像刻的就是他,山腳下那座廟裡的像是竟甯三年立的。”
“山坡上另還有兩座,立的也是這位的像,隻不過是十二年前新立的,這藥也是他那時候留給村裡人的。”
明松生在心裡算了算:“那時候的十二年前……正好就是元亨十五年。”
陳玉林點頭:“當年行軍匆忙,也沒有細問,就當‘小仙君’是民間通傳的信仰,隻不知這‘仙藥’是從何處得來。”
“多年後我拜入橫雲,回想起此事,才覺得恐怕并非如此簡單,如今機緣巧合之下故地重遊,更覺如此。”
“但無論事實究竟如何,若是世上當真有‘小仙君’其人,他當是我雍朝的恩人,也當是天下黎民的恩人。”
李渡對此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低頭仔細想了會,道:“但此事也并非情史吧?”
陳玉林:“……”
他撫着劍鞘出了會神,才又重新把笑意找回來:“當時我來到山下的那座廟裡,在神像的籃子裡發現了一個嬰孩,身量很小,不知道出生的時候有沒有足月。”
“應該是被父母有意丢棄的,那麼多村人來來往往,甚至有閑心招呼我一個外鄉人,卻沒人将這孩子抱回去。”
李渡心裡隐隐有些猜測:“是個女孩?”
陳玉林搖了搖頭,有一會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