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着他一道離開了秋陵渡,軍中環境艱苦,按理來說我不應當帶他一起,但又或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一看到他縮在我懷裡睡覺,就想起初見這小孩那日,柳暗花明,絕處逢生……實在不舍得把他托付給旁人。”
橫雲山的陳師兄生了一雙眼尾往上挑的眼睛,總是像狐狸一樣多情又缱绻地笑,但是多情缱绻終究和溫柔不一樣,溫柔能讓他往上飛的眼尾落下來一點,落到不那麼遠的地方。
“我當時也真是年輕,竟就這麼帶着他一路到了臨安,雍朝新立的那年他八歲……那麼小的一個孩子,竟然真的在軍中安穩地活了下來。”
李渡:“……後來呢?”
陳玉林長長呼出一口氣:“後來……”
明松生:“後來呢,他就成了玉林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陳玉林:“……”
陳玉林:“其實我也沒有……”
陳玉林:“算了,差不多是這樣吧。”
“這樣啊。”
李渡從袖中掏出自己的儲物袋,從裡邊摸出了自己泡的一小壇果子酒,裡邊泡的是一把酸酸甜甜的杏子。
“這壇子酒是我自己釀的,不很醉人,勝在清甜,算起來等此間事了,也就正好到了最好喝的時候,”他把果酒輕輕推到陳玉林面前,垂眼歎了一聲,“……其實我真的很理解你。”
陳玉林面色怪異擡眼看他:“從求不得這一點上,你看起來并不非常能理解我。”
明松生:“你看起來并不非常能理解我們。”
李渡:“?”
明松生:“你家那條蛇妖也跟着你一道來了吧。”
他指了下李渡的耳垂:“蛇的牙印還是有點明顯的,下次記得藏一藏。”
李渡下意識捂了下自己的耳垂,抿着唇又從袋中摸出一壇酒,用指尖推到明松生面前:“我真的也很理解你。”
“封口費?”陳玉林輕輕笑了一聲,眼尾又和平常一樣挑起來了,“這倒不用,有我師娘在,我們可不敢找你們的麻煩。”
李渡咬了咬下唇,還沒想出要如何應付,就感覺身後有人靠了過來。
蛇妖站在他身後,一手輕輕搭在他的左肩上:“沒有正事說就出去,天色不早,他身子不好,該休息了。”
他不出來還好,一出來更是叫李渡羞得受不了,幹脆半側過身去把臉埋在他小腹上,不肯再回頭去看對面兩個人了。
明松生和陳玉林沉默一瞬,順從地一人抱着一壇酒走了。
“所以說你不能理解嘛,”陳玉林舉了舉手裡的小酒壇,能聽到杏子在裡邊咕噜噜地晃,“算了,謝謝你的酒啦,李道友,夜安。”
李渡沒有回頭,隻伸手朝他們擺了擺。
裴容與捏了下他的耳垂,力道比平時重一點:“……别亂蹭。”
“嗯?”李渡愣了愣,下一刻就立刻反應過來,“你、你這個……”
裴容與輕輕“咳”了一聲,從善如流地接道:“我這個流氓。”
他低頭的時候眼睫半掩住淺碧色的眼睛,看起來真誠又惹人愛憐:“娘娘能原諒屬下嗎?”
李渡沒用什麼力地踹了他一腳:“你算哪門子的屬下,快點走開,我要睡覺去了。”
他沒有否認那聲“娘娘”,裴容與也沒有去追問之前的事情,隻道:“那廟裡的像塑得不好,沒有你好看。”
李渡緩緩地按着自己的眉心,笑了笑:“也就那樣吧,我年輕時候長得更好些。”
他起身去牌位前念了段經文,躺去榻上把自己卷進了被子裡:“睡了。”
裴容與靠在他枕邊,捏了下他紅透了的耳垂:“這麼早就睡?我是真心敬重娘娘,絕無半分狎昵調笑的意思。”
李渡:“……你閉嘴。”
他面朝着牆縮成一團:“今天晚上你自己盤在地上睡吧。”
他認真地凝視了一會牆壁,發現身後的人真的沒有貼過來。
雖然他也沒有怎麼生氣,但是想想話剛說完,也不好立刻就收回去,于是決定多等一會再開口。
然而或許是白日裡累到了,又或許是身上的傷還沒好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着的。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過來,發現蛇妖并沒有睡在地上,準确來說是既沒有睡也沒有在地上。
黑色的小蛇把自己盤成一團,兩顆盈綠的眼睛裡金芒一線,正目不錯珠地看着他。
或許正常人應該感覺害怕,但李渡還沒有睡醒,他下意識伸手握住了黑蛇的尾巴,把他倒着扯進了自己的被子裡。
“先别睡,”蛇妖輕輕咬了一下李渡的耳垂,“外邊有東西。”
屋内昏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李渡裹着被子坐起來,揉了揉眼睛:“什……”
他話音未落,就聽到外間傳來長劍破空的一聲銳響,什麼東西被擊飛出去又落在地上,但聲音輕飄飄的,像是一團枯枝在扭動。
他立時就清醒了,推開被子下床推門出去,第一眼看到的是明松生和陳玉林,後者手中長劍未收,斜斜橫在身前。
山上的深夜全無燈火,他們站在湧動的夜色裡,連劍刃上都隻反射出一點虛虛的晃動的光影。
“出什麼事了?”
李渡的聲音在轉身的一刹那頓住了。
——一個紙紮的人正站在牆邊。
它右邊的手臂被斬斷了,扭曲地在地上掙了掙,作骨頭的枯枝一下一下蹭出叫人耳朵發酸的聲響。
紙人用自己僅剩的一隻手臂整理着自己,把身上的紙張撥出“嘩啦啦”的聲響。
趙福來夫妻聽到動靜不敢出來,趙老先生也醒了,又開始嘶啞地大笑喊叫起來。
李渡蹙了下眉,忽然間意識到了哪裡不對勁。
紙人的眼睛是用粗墨點的,幹涸之後凝得不均勻,斑斑痕痕深深淺淺,像一譚子不見底的黑水。
然而這黑水卻是亮瑩瑩的,在黑夜裡散發出一種幽晦的光,像一雙貓的眼睛,擡起來望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