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避開了裴容與的目光,好像真的很認真地在看頭頂的月亮:“不是說送佛送到西嘛,我都這麼幹過兩回了,再多一次也無妨吧。”
舊燕朝竟甯三年春,李渡循着小園縣一個失蹤幼童的蹤迹來到了秋陵渡,從船上救下了一群被人牙子拐上了船的小孩,恰見此地風高浪急,村人喬遷上山嶺,順手就幫忙鎮下了山洪。
此後五十年,秋陵渡風雨調和,歲歲安泰。
說來也是湊巧,四十四年後澇災複起,竟又恰好碰上了循着人牙子來救小孩的李渡,一船年少的孩子和此地的村人一樣,期期艾艾地喚他小仙君。
安遠縣的酒館掌櫃和小遠,花想容的祖父和當時才十六歲的、離家出走的曲微瀾,都是當年他從船上救下的孩子。
裴容與的手順着李渡的手腕捏在他的小臂,那裡的皮|肉明顯地凹下去一塊,是他為了救人刻在自己身上的傷。
李渡這具傀儡身子,全沒有靈力,好在恢複得比尋常人快不少,然而雖則如此,他剜掉的血肉卻也不會再自己長回來。
連心印已解,裴容與小臂上和他一樣的傷已經好了個完全,半分也看不出剜去血肉的痕迹了,然而這傷卻永遠留在了李渡的第十九具傀儡身上,秀緻的皮|肉突兀地凹下一段,可以摸到薄薄一層肉下面細瘦的骨骼。
李渡知道他在想什麼,但他對自己的傷向來是不太上心的:“早就不疼了。”
他在這種時候的解釋總是很蒼白,裴容與低下頭用側臉蹭了蹭他凹下的一塊皮|肉:“過去的事我也不願再多問,但是……”
“這次他們都會幫你,我也會幫你。即使新補的陣鎮不下水,我也能幫你制住這山洪。”
李渡蹙了下眉:“可你……”
裴容與:“至多受幾道劫雷罷了,沒有你那麼疼。”
李渡不贊同地搖頭,用一種近乎于勸誘的語氣哄他。
“這法子多好啊,我不會死,秋陵渡的所有人也都能活下去……”
“你幹什——”
李渡被他猛地按倒,小竹筏被突兀的動作摁得往下沉了一沉,水流從翠竹的空隙間迸濺而起,沾濕了李渡的頭發和後背的衣服,水漬浸染之下更顯得黑白分明。
兩岸山峰間明月高懸,盈盈晖色映照群山,李渡知道這個時候沒有多少妖會睡覺,他們會看到——
“你再要自傷,我就吻你。”
裴容與伏在他身上,他背對着天上的月亮,一雙淺碧的眼睛卻閃着微微的光,好像這雙眼裡映出來的,才是他真正的月亮。
“而且要在你那亡夫的神位前,在淮序君的石像前,你說心誠則靈,你這麼純純善善的一顆心,想必他們都能看得到。”
李渡怔愣一瞬,下一刻隻聽清脆的“叮”一聲響,他一雙手腕又被細銀镯子縛去了身後,喘息聲都有些不穩:“你放開我!這裡、這裡會有人……!”
裴容與顯然對此并不怎麼在乎,他掌心溫熱,指腹上有薄薄一層繭,觸到裸|露的皮|肉時叫李渡心跳都滞了一刹。
他的掌心貼在李渡的後腰,比劃似的撫了兩下:“記住了?”
“我近年來性子确實收斂許多,要在從前,你以為那追蹤符文還會被我刻在镯子上?”
“但符印镂在身上疼,我不舍得這麼對你,你什麼時候也心疼心疼我?”
他的手又往上移了些許,李渡身條勻稱,但還是瘦,一側的胸肋被他握在掌心,可以模糊地碰到一下下的心跳。
李渡緊閉着雙眼,呼吸裡含着細細的顫,裴容與歎了一聲,把他被拆得亂七八糟的衣裳攏了回去,讓他往前靠進自己懷裡,幫他系腰帶上的結。
李渡一開始不肯讓他抱,但力氣實在掙不過他,隻能破罐子破摔般服了軟,隔着衣服咬他的肩,聲音裡還有點含混的哭腔:“你混賬……讨厭你。”
裴容與抱着他貼進自己懷裡,發覺了他身前被自己弄出來的一點異樣,體貼地沒有多說什麼,摸着他的頭發,又在他耳邊問了一遍。
“記住了?”
李渡閉着眼不說話,被他隔着孝衣掐了一下胸前:“……!”
這一下不僅僅隻是親昵,更多是上位者的、年長者的規訓,李渡眼睫輕顫,感覺整條脊骨都麻酥酥的。
“……記住了。”
“不要讨厭我,你怎麼就不能多喜歡我一些呢?”
裴容與攬着他的腰扶他起身,讓他坐在自己腿上,輕緩地揉捏着他的後頸,李渡發着抖埋在他頸窩裡,一截頸骨伶仃細瘦地支起來,硌在他的掌心裡。
“喜歡到一想到我會難過,就不願再讓自己受傷……也不願再抛下我一個人了。”
明月依依,流水潺潺。
李渡不知過了多久才又冷靜下來,或許是知道自己眼尾還飛着紅暈,或許是提前為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感到難為情,他說話的時候沒有擡頭。
“……我年輕的時候,犯了太多錯,後來又陰差陽錯苟且偷了二百多年的餘命,傷痛對我來說不是傷痛,而是種慰藉。”
他聲音又放輕了一點,還是有些止不住的喘息:“其實遇到你之後,我已經感覺好一些了。”
“但是說到底,罪責難償,餘命不永。”
“如果像我這樣罪孽深重的人也能有來生,真希望能早一點遇見你。”
結界中的沅水向北奔流,仿佛永永遠遠沒有盡頭。
李渡向前倚靠在裴容與懷裡,回過神來之後,他反倒從這種被強迫的境遇中生出些眷戀,這樣并非自己求來的溫存更讓他覺得安心,雖然這一切終究是偷來的。
沅水潺潺,終有其盡。
“你還可以活很久很久,如果我真的有下輩子,你會找到我的吧?”
裴容與沒有說話,沉默地将他摟得更緊。
李渡感覺有點喘不上氣,但他不在意。
“不過到那時候,我也什麼都不記得啦。”
他濡濕的眼尾緩緩蹭在裴容與肩上,很輕地吸了下鼻子:“有點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