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響起細碎重疊的泣音與呼喚聲,他都好似聽見了,又好似沒有一聲真正入過耳。
這麼明亮又驚才豔豔的一個人,怎麼會——
怎麼會就這麼毫無必要地死在了荒僻的山野間?
李渡一時有些茫然,他向來知道生死無常的,然而如若是較真算起來,他确實也有很久沒有見到熟人死在自己眼前了。
樊掌門敲進他的閣間與他相識,到如今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個月,按理來說難有很深的交情。
但或許是因為他們志趣相投,樊绮心此人又實在開朗活潑,除了在符印陣法一道上格外較真,其餘時候都純然天真得像個孩子,這麼一點時日相處下來,李渡已經差不多把他劃入了“我家小孩”的範疇,得閑時做些糕點糖果,也總會記得算上他的那一份。
樹上采的小杏子剝皮去核,加糖加蜜,咕嘟咕嘟熬煮成一鍋濃稠的糖漿,在清早的日色裡漾出一種流動的澄黃,碎金一樣亮閃閃的。
但又沒有那麼銳利、那麼冷硬,隻是浮動着溫柔的一段暖光。
每一顆糖果都是在掌心裡一圈圈揉圓的,酸甜适口,飽有回甘,含一枚在口中,好像就能再看一次那日晨起時和煦的日光,好像就能再慢慢将靜好的歲月綿延到無限長。
“師父——!”
許芸芸凄切地長喊一聲,嗓子啞得幾乎也要嘔出血。
“師父……我才十九歲啊……!你怎麼放心把靈绮閣都交給我……活着要我天天給你收拾爛攤子,死了……死了也害我替你上下操勞啊。”
“你别耍我了行不行?等我們這次回去,我以後再也不拘着你吃糖了……”
李渡沉默地看着前方,肩頸上的勁頭緩緩松了下去:“我還什麼都沒有教過你。”
樊绮心一隻手還握在他手中,被他輕緩地覆在了心口緻死的傷處,遮住了血肉模糊的傷,他仿佛隻是帶着滿身的血睡去了。
“我騙你的,拜我門下不需三跪九叩,不需尊師守禮……對不起,我騙你的。”
李渡長長呼出一口氣,又再重複了一遍:“樊绮心,我騙你的。”
曲微瀾不忍地别過視線,被尋來的明松生用掌心遮住了眼睛。
李奂雙埋頭在哥哥肩上,很深地喘息兩聲,站在側旁的陳玉林目光閃爍,半晌也輕輕歎了一聲。
李渡愣愣看了他們一會,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被裴容與攙着站起身來,走到角落裡那條被砍下的手臂旁。
手臂上沒有手掌,是在掙脫繩索的時候被生生扯掉的,順道還撕下了小臂上大塊的皮|肉,顯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骨頭。
白骨表面镂刻這交疊繁密的符文,正隐約地流轉着靈流湧動的光。
裴容與對符印并不精通,一眼看下去也看不出個究竟,剛要轉頭去問李渡,卻發現他在看到那符文時神色猛地一變,面色一瞬間白得像紙。
樊绮心死在他眼前沒有讓他崩潰,卻成為了他心中難除的重負。
然而此時不知是哪一根茅草又壓到他肩上,讓他本就接連受創的心神終于徹底碎裂開。
李渡仿佛又重回到了初初剖骨換身時的狀态,這回連守在他身邊的裴容與都險些不記得。
“怎麼能——怎麼能,你們怎麼能這麼……!”
裴容與扶住他的肩,也被他這突然的反應弄得有些無措,微微俯下身來問他:“怎麼了?”
李渡幾乎站不住,全身重量都倚在他身上,裴容與掌心握在他的肩頭,感覺到他在無意識地發着顫。
“聽我說,盈盈,聽我說,”他低下頭來和李渡額頭相抵,像是怕再吓到他,聲音也放得很輕,“告訴我好嗎,為什麼難過,告訴我好不好?”
李渡連怎麼說話都忘了,隻抖着指尖從儲物袋中摸出兩張紙,在遞出去之前的一刻卻又猶豫了。
裴容與擡手握住紙的另一端,再又問了一遍:“給我看看好不好?”
李渡無聲地流了滿臉的淚,像他這樣一副性子的人,竟然都在此刻流露出一點難忍的痛和怨。
他張口閉口很多次,才終于勉強能發出一點聲音:“你、不……不要……”
裴容與用掌心去擦他的淚:“我不生氣。”
李渡聞言終于放心下來,他手上捏着紙的最後一點力氣一松,終于在這一天接連的打擊下沉沉昏了過去,往前靠進了裴容與懷裡。
裴容與為他調了下姿勢,讓他能靠得舒适些,才又低頭看向了他遞來的兩張紙。
“出什麼事了?”
陳玉林幾人聽到動靜,也跟着走到了這個角落:“這手骨上的符文,之前也給靈绮閣的人看過,隻是可惜樊……隻知道這好似是個兩層交疊的符印,其餘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曲微瀾看到他們兩人的情狀,不由愣了一下,看了看裴容與手裡拿着的兩張紙。
“這是什麼?”
裴容與面色冷沉,淺碧色的眼裡瞳孔又挑成鋒銳的一線,看過來的時候割得曲微瀾下意識一顫。
眼見周圍聚攏來的人愈發多,他擡手掐了個訣,一刹那周遭乍起雲霧,密不透風地遮蔽了裡圈的情景,隻把聞聲跟來的明松生、陳玉林、曲微瀾和杏禾圈在了裡邊。
“看完記得對着天道立個血誓,要敢往外說出去,可不僅僅是死那麼簡單。”
他把兩頁紙遞給一旁的杏禾,從懷裡扯出塊素帕子,低頭細細去抹李渡面上半幹的淚痕。
“順帶一提,入了我的結界,非我允準,外闖必死,在你們想出一套說辭應付過此行這麼多人之前,還是别出去了。”
幾人看過他遞來的那兩張紙,俱是面色驟變。
曲微瀾神色幾變:“這是那日從書院搜出的村史——難怪他要主動去找到這東西,先撕去這其中兩張,就是擔心我們找見之後……”
被撕下的兩張紙頁上,其中一頁畫着一幅低眉斂目、溫然含笑的男子肖像。
那男子手裡拈着一枝新折的桃花,穿着身素白的孝衣,眉間道印金紅,雙瞳流銀粲然,耳上綴着兩粒朱砂樣的耳珰。
——燕竟甯三年春,小仙君初訪秋陵,折桃花一枝以去,後九十有二年,晚輩趙氏家興,考杏沅族老舊憶,忝作此仙君小像,時值永興十五年冬。
小像上那男子眉目宛然,正是李渡被面|具遮蔽在下的真容。
“所以,”陳玉林回轉過身,看向小廟中石像所在的方位,“秋陵渡大陣,用來壓住三座陣眼的,實際上是他的三具遺骨。”
他目光閃爍,一時不知該作何感歎。
“不止如此。你們看這姓趙的手上的骨頭。”
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杏禾忽而開口,幾人回頭看向他,這才想起他的符陣之道是李渡親自教授,恐怕是此刻最精通此道的人。
杏禾:“這上面有兩層符文,一層是不栖陣眼所需,一層是……就是之前在那紙人身上見過的符文,效用類似招魂符的。”
裴容與擡眼直直看向他:“什麼意思?”
杏禾在他的注視中打了個冷顫,又咬着牙說了下去。
“我猜是,他們死了之後不願往生,就、就從陣眼裡挖出了師父的骨頭,再刻上固着魂魄的符文,安進身體裡,就這麼作為一具半死的、不腐爛的屍體活着。”
“遺骨中的靈流一日不盡,招魂符文就一日不毀,本來該投去黃泉的魂魄也就一日不會消散。”
“——然而長此以往,沒有了‘天材地寶’作鎮,陣眼自然就壞了。”
“所以我想,那天趙福來一家其實都……”
其實都已經掉下山崖摔死了。
隻不過男人和他珍貴的兒子盜了仙君遺骨苟且偷生,不重要的女人就這麼曝屍荒野。
這是壓毀不栖陣的最後、最後一塊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