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裡的竹尺放回了李渡袖中,厚竹片在袖裡沉沉一墜,墜得李渡心尖上酸得厲害。
他不欲再說這些事了,埋在裴容與肩頭同他閑扯些别的話題,裴容與也順着他,同他一道說些無關緊要的小話。
然而李渡究竟是操勞習慣了,沒閑下多久,便又想起另一件要緊的事情。
“說起來,百年前我初來到秋陵渡時,便覺得那一年的水災委實太大了些,五十年前那次也是,按理來說不該有如此浩大的水勢。”
他撚着腕子上的菩提珠子,細細回想起來:“再往之前,我雖也聽聞過秋陵年年有水勢,卻從沒在記載中見過這樣大的。
“先前我還以為不過是記載的偏差罷了。”
李渡蹙眉道:“之前兩次來的時候,也都是來去匆忙,竟對那引水之陣全無察覺,如今再回頭來細想……”
裴容與:“你懷疑是當初那些擄掠孩童的人?”
李渡點了下頭:“這時間未免太過巧合,我懷疑他們并非是趕巧途徑此處,而是有意為之,順道在秋陵渡做了些什麼,有意促成了現下的水患。”
裴容與點了下頭:“有理。”
李渡得了他的認可,卻還是苦惱:“如此說來,那些人和趙秀信中寫的‘道人’便很可能是一夥的……”
他想得不很明白:“話說回來,那人既然知道了我陣眼的秘密,為什麼不幹脆自己毀了那陣呢?”
裴容與也想起那人來,那人知曉了李渡遺骨可作靈寶的事情,還從趙家興的描的小像上看到過他的長相,來日難免是個禍患。
須得想個法子讓此人消失得幹淨些,裴容與新年轉了兩番,面上卻絲毫不顯,隻神色如常地摸了摸李渡的頭發。
“可能是因為他們也并不着急。”
李渡:“什麼叫作不着急?”
裴容與:“他們或許根本不在意秋陵渡這幾個村子的人什麼時候死,左右隻要有個結果就行,所以才放任他們自己動手去毀損陣眼。”
“你不要忘了,那道人此來并非隻是為了毀你的陣,還以‘登仙’為餌,教給了村人固着神魂的符印,叫他們全都成了自己可以随時操控的刀兵。”
李渡似懂非懂:“那麼他們究竟為什麼要……”
“原因或許不止一個,”裴容與指尖摸了下自己眼尾的疤,“我猜其中一個是——”
“明松生和陳玉林。”
“他們都沒死。”
與此同時,揚州的一處客棧内,一個身着道袍的青年男子正對着面前的人低頭彙報。
他面前那人一身素青色的長衫,正捧着茶盞低頭看桌案上的圖紙,聽完這句話,也隻是手上動作微不可查地頓了一瞬。
“哦,那倒是可惜了。”
青衣人話雖如此說,看起來卻也并不怎麼在意的樣子。
他将杯盞放回到案上,忽而飛身向前,一手背在身後,單手試了道人兩招,甚至不需什麼大開大合的招式,隻一抹一挑間就讓他敗下陣來。
“唉,”青衣人收手回身,又坐回原處去,歎道,“我看你這麼多年,本事也沒什麼長進呐。”
“當年賢春還在的時候,你争強好勝,欲挑他下頭名的位子,如今他走了那麼多年,你卻好似失卻了曾經争先的勢頭了。”
“賢春是個好孩子,時隔許久再一回想起來,還是有些想他的。”
他撥了撥盞中青嫩的葉片,擡眼問:“你呢?許奉,你想他麼?”
他一句問完,也并不在意對方有沒有回答,隻在自己心念轉動間輕笑了一聲,便又低頭去看自己的圖紙了,随口問:“秋陵渡的其他事情怎麼樣了?”
許奉神色幾度閃爍,最終隻低頭答道:“秋陵渡水勢已解,這回解了水的人,又是小園山那位‘李仙師’,樊绮心似乎是從明月挂南樓得的消息,說他是紅豆祖師的親傳弟子。”
“根據杏沅村史上的記叙,之前在元亨和竟甯年間去鎮住水的人也是他,但他這回去易了容,那些人似乎都沒有認出他來。”
“李渡?”
青衣人翻過一頁紙,搓着指尖想了想:“是叫這個名兒吧,之前着人查他的時候看過,現在不是很記得了。”
“這顯然作不得真,無論是紅豆還是她的小徒弟,都早在兩百年前就死了,如今明月樓的這個,本來就是冒名頂替的。”6
“但是……”
許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道:“村史上記載此人道印銀瞳,顯然也是一副好根骨,就和當年的……一樣。”
說到此處,青衣人終于有了點興緻,阖上了翻到一半的書頁,撐着下颌笑了笑。
“又是一個受天道眷佑的,也正是這樣的一副神魂,才能将本為死物的傀儡身都滋養成天材地寶,但也不足為懼。”
許奉急急道:“您不覺得這和他太像了嗎?會不會是……”
青衣人看着他這副情狀,倒是覺得饒有興味,甚至擡眼多看了他兩眼:“像也沒有什麼可怪異的,天道眷佑的人雖不多,但兩百年過去,再出一個有什麼稀奇呢。”
“你忘了端甯君當年說的了嗎?像他們這樣的東西,少說也有幾十個。”
“再說了,賢春可不是這樣一副軟弱的性子,被人做了這種事情,他若是還活着,怎麼會這麼多年不來尋仇?”
青衣人似乎多想到些什麼,搖頭輕歎了一聲,不欲再就這個話頭說下去了。
“倒是鎮妖司一直挂在通緝榜首的那條蛇妖,之前以為經過小園那次,他再掀不起什麼風浪來,沒想到還是有些問題的。”
他眼中銳色一閃,下一刻卻又恢複如常,沒有被許奉察覺出他心中的想法,隻狀似随意地吩咐道:“還是要多留意着些,别讓他跑去臨安那結界裡了。”
許奉也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應道:“您最近太忙碌,恐怕沒有聽說過,臨安那隻狐妖現在同扶玉閣的花想容在一處,近日裡都宿在涼州扶玉山,那一雙劍他也是随身佩着的。”
“這樣啊,”青衣人動作一頓,似乎有什麼事情一時沒有想明白,但也沒有多的表示,隻道,“那就給這兩個找點什麼事做,别讓這些人碰到一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