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咳咳、咳,明日還做?”
江北月大受打擊,低頭拿筷子撥了撥在湯上漂來漂去的藥材:“可我覺得我搭配得挺好啊,為什麼……黃芪、黨參、當歸、枸杞……”
李渡抿唇忍住笑意,體貼地幫他轉了個話頭:“咳,那個,話說回來,之前你順着沅水往東,是為了查‘仙藥’一事,但卻從未聽你再提起過,此番進京,京中似乎也少有關于‘仙藥’的傳聞了。”
“是你做了什麼嗎?”
江北月不料他突然提起此事,愣了下才道:“仙藥……那東西根本不是藥,那是人骨磨成的骨粉,雖不知為何确有近乎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但……”
他話音一頓,緩緩呼出一口氣:“我入京時正逢時疫,縱使已經知道‘仙藥’實為骨粉,也斷不敢在此時叫停——說來倒多虧了那‘仙藥’,否則京中時疫必然擴散更廣,即使我再早些時日進京,也是回天無力,後果不堪設想。”
“時疫平息之後,我便借桂子香和杜若谷在醫道的勢力,将流散在外的骨粉收購并貯藏于密室庫房,囑托同行封鎖消息,秘不外傳。”
李渡看起來并不驚訝,似乎早有所料,問他也就是确認一番。
江北月被他誇獎般地揉了揉頭發,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下臉頰:“我是,嗯,我是想起你之前告訴我的,可能你早就不記得了,就是在扶遠縣的時候,你說不可以人或妖族的筋骨血肉入藥,一開先河,難免禍及無辜。”
“這骨粉有如此功用,雖不知道那個人,或是那些人是否還活着,但若消息廣為流傳,必然又是一片風波。”
“怎麼了,是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嗎……?”他有一會沒得到回應,有些猶疑地轉頭去看李渡,看到他有些出神地低頭看着手裡的湯盅,忽然又想到些什麼,“等等,你……”
“那人定會感念你的照拂的。”
李渡回過神來,笑着握了下他的肩頭:“醫道難求,仁心更難尋,依我看來,你如今真有幾分承繼杜若谷掌門之位的風範了。”
江北月聞言愣了下,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真的嗎?”
李渡點頭:“自然是真的。”
他垂眼笑了笑,低頭喝了一口手裡的湯,也被嗆得掩着嘴咳了兩聲。
江北月:“……”
江北月:“真有那麼難喝嗎?”
李渡:“……咳,尚、咳咳……!尚可,咳。”
常南星:“不難喝,這藥……咳,這湯藥性相合,溫養補氣。”
李渡嗆咳還未完全緩過來,被裴容與拍着後背順了順氣,才終于舒緩下些,看着正向江北月認真讨教湯藥方子的常南星,先是覺出些笑意,而後又忽然動作一頓,想到什麼似的蹙了下眉,微不可查地呼出半口氣。
江北月對唯一認可自己廚藝的人頗有耐心,聽着常南星一一對完了湯中的藥材和藥性,挑眉點了點頭:“這些時日看下來,你确實很有些天賦嘛。”
常南星笑道:“不敢說天賦,隻是自己琢磨了兩百多年,比旁人多出些心得罷了。”
江北月:“興趣也算天賦的一種呀。”
“興趣,或許算是興趣吧。”
常南星緩緩重複兩遍,垂眼摸了摸自己左側的小辮子:“……其實不是我喜歡,真正喜歡醫道的另有其人。”
江北月順口問道:“誰?”
常南星沉默一瞬,忽而很輕地笑了一聲:“是我的妻子,業已故去多年了。”
蹲在他肩上的兔子忽然彈起,猛地在他臉上踹了一腳。
常南星也不生氣,隻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将散落下的頭發捋去了耳後。
江北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好,眨着眼求助般地轉頭去看李渡。
李渡将湯盅抱在懷裡,問:“這小兔子如有靈性,分明靈智已開,卻未見化妖之象,而且我聽你喚她‘白瑛’,似與我一位故人是同名,卻不知……”
常南星目光一閃,擡手摸了摸兔子身上的毛:“……白瑛姐,我能說嗎?”
兔子默不作聲,沉默地撈起他的辮子,把他紮頭發的草繩嚼着吃了。
常南星将兔子從肩上托下來,很輕地順了順她背上的毛:“我的妻子是兩百年前的橫雲弟子常百草,白瑛姐是百草的姐姐,兩人出身杜若谷,一同拜在橫雲門下。”
他擡頭看了眼幾人的神情,笑道:“不認得也正常——杜賢春總認識吧,她們都是賢春同輩的師妹。”
李渡眼睫一顫,無意識地握緊了裴容與的手指。
常南星也不知是否有察覺他神色有異,隻繼續低頭看着兔子:“後來她們……因故殒命,隻有白瑛姐的一縷魂魄僥幸脫逃,托身在了這隻兔子身上。”
他擡手将兔子托舉到自己眼前:“隻可惜這兔子隻是普普通通的一隻兔子,注定沒有化妖修作人身的機緣的,我費盡心思遍求靈藥,能讓她多活個成百上千年,便也算知足了。”
江北月猶豫片刻,還是問道:“是因為……當年的兩族之戰嗎?”
常南星有一刹的出神,但很快便又反應過來:“或許吧。”
李渡默默聽完了他的話,忽而開口道:“百草姑娘我認識的,兩百多年前,她曾為我治過傷。”
常南星彎着眼角笑:“道長不必因為當着我的面違心誇贊,百草的醫術如何,我再清楚不過,她不給人添亂就不錯了。”
他抿了下唇,笑得實在有些勉強:“……咳,話說回來,李道長竟也已有兩百多歲了,我以為您還更年輕呢……即使如此,想必也親曆過兩百年前那一番舊事吧?”
李渡攥緊了手腕上繞着的佛珠:“曆曆在目,永不敢忘。”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幾番猶豫下來,終于下定決心般開口道:“我有一個疑問,想了很多年。”
常南星:“請講。”
李渡:“妖族今日,杜賢春難辭其咎,即使如此非他所願,也依舊是他促成這一切。”
“——你們不怪他嗎?”
常南星沒有立刻應答,他沉默片刻,才又出聲道:“親曆此災劫,不敢說大家都能不怨不恨,但我知道,這不是賢春的錯。”
“……賢春是我見過最為心意真純的人,他絕不會為了道門甘願屠戮妖族,這背後必有隐情的。”
李渡:“如果不是他,常百草說不定就不會死,你也不怨不恨嗎?”
“這……對不起、我……”
常南星猛然一噎,話似澀在喉間吐不出:“我不想怨他,我不該怨他。”
“我隻是……若賢春還能活着,我也不希望再見他了。”
“你們就這麼信他。”
李薇一直沉默地聽着,忽然冷笑一聲:“杜賢春是受天道最上寵愛的孩子,如若沒有他自己的同意,橫雲殺他,天道必有九十九道劫雷降在橫雲山!”
“他終究是為了橫雲背棄了賢春山,賢春山生長他整整五年,他為何甯願自己死了也要幫橫雲屠我妖族?!”
他目光尖利如刀,直直捅進常南星的眼裡:“什麼叫必有隐情,你也知道他并非是被橫雲強逼,你也知道他必為自願!你根本就想不通——他為何要對待我妖族這般殘忍!”
裴容與握着李渡的肩頭,眉眼凝沉:“李薇。”
李薇神色一僵,默默地低下頭,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