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真不要抱一抱我家真真嗎?”
淮序君坐在院子裡的石桌前,正拿着本佛經随手翻看,聞聲看過去。
他生了一雙淺銀色的眼睛,瞳孔拉着一線亮金,左眼眼尾并生着兩粒小痣,擡起眼的時候光華璨璨流轉,仿佛春月所有的生意和輝光都被攏在了眼裡。
他一張面容生得豔美太過,卻又别有一股清貴冷然的神韻,叫人想看又不敢看,不敢看又久久在心裡念想,最終隻能擡頭看一眼又迅速移開,唯恐自己這一眼玷污了神君周身清明。
但懷真和尚天生不解風情,認真地盯着這張臉看了一會,就又沒什麼反應地低下頭去看懷裡正熟睡着的孩子。
小妙真今年春剛滿周歲,頭發還沒長到肩頭,細細潤潤地貼着後頸。
他是個很乖的孩子,靠在父親懷裡睡得不哭不鬧,稚嫩的眉間刻着金紅的一枚道印,懷真垂眼看過這金紅的一道,似有些憂思地蹙起眉,抿唇溫和地笑了下。
淮序君撐着肘看他抱着小孩輕輕地晃,也饒有興味地跟着笑了笑。
但這興味也就隻有一點,可以讓他撥冗來擡頭看這孩子的後背一眼,卻不能再叫他特地去看看他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他的眼睛也是銀色,和君上的一樣。”
懷真将抱着的孩子稍微挪了挪,湊過去想要給他看:“眉心還有枚道印呢,同前些年飛升的蘅江君一樣。”
淮序君卻已經低下了頭,繼續看手裡的佛經去了。
他沒有看到“真真”的面容,也沒有什麼興趣去看:“本座才沒這興緻。”
“從前你在上界時就這般無趣,下凡來輪回九世,也都回回如此,當爹的無趣,這孩子想來也有意思不到哪去呢。”
懷真聽了也并不生氣,微微笑着把孩子抱回自己懷裡哄:“這孩子跟小僧,說像也像,說不像也不像。”
“不過話說回來,他這一雙眼睛也不知是像了誰的,貧僧同他母親也都并非銀瞳,若要說是跟這道印一同帶來的,從前的端甯君和蘅江君也都生有道印,卻也不見有生銀瞳的……”
他掌心輕柔地托了托小孩的後腦:“這眼睛不似他一雙父母,倒與君上十分肖似。”
淮序君頭也不擡,将手裡的佛經翻過一頁。
“和尚,你少來同本座攀關系,不就是想叫本座在你坐化後照拂他一二麼?”
懷真點頭一笑,聞言也并不多遮掩:“這孩子天生一副好根骨,化物道骨同金相佛骨并于他一身。”
“……更何況如此出身,将來既回不去狐族,也留不在寺中,若能得君上照拂,自然再好不過。”
淮序君隻垂眼看着佛經,依舊沒有什麼表示。
懷真攏了攏懷裡孩子的頭發,又接着道:“數日之前,蘅江君親下凡世,言明天梯崩毀,往後再無飛升上界的可能,人妖兩族躁動不安,不日或有一場災劫。”
“君上,真真來日定會是最利的一把刀,鋒芒太甚,反易摧折。”
他輕歎一聲,低頭念了句佛偈:“……更叫小僧擔心的是,這把刀摧折之後,若被握在有心之人手中,或将成為整個十三州的大患。”
淮序君聞言動作一頓,将手裡的經書擱在石桌上,終于擡眼定定看了他一會:“和尚,你當真是無情。”
“這孩子降生即使非你所願,到底也是你親生骨肉,親生的孩子才滿周歲,這樣毫無防備睡在你懷中,活生生的一條性命。”
“而你欲要将他托付給我,比起為他的安危考慮,倒更像是擔心旁人受他這一副筋骨所害。”
懷真隻微微笑着搖了搖頭,小孩手握着他胸前的佛珠,在睡夢中咕哝了兩聲,又靠在他胸前熟熟睡了過去。
“真真是活生生一條性命,天下人和妖又有哪個不是?”
“天下衆生皆有父母親人,皆有不想叫他們平白喪命的人。”
淮序君盛着臉頰看他,忽而輕笑一聲:“你還是這般開悟,本座倒當真要好奇你怎的還未坐化成佛了。”
懷真垂眼道:“君上謬贊。”
淮序君卻似乎對他說了什麼并不在意,隻自顧自說了下去:“輪回九轉,坐化成佛,上一世便是你下界來的第九世,本座還以為早幾十年前你就該回來了。”
他指尖緩慢地點了兩下自己的眼角:“卻沒料到還再又多添出一世,還又多出個孩子來。”
懷真聽出他話中的調笑,卻也并不多言,隻又重複問了一遍:“君上既然說是與小僧十世相識,不知可否——”
“你之前在上界侍弄菩提的時候,本座也認識。”
淮序君站起身來,随手拂了拂衣袖:“隻不過你還是求錯人了,如若你還有從前的記憶,便應當更能曉得本座的性子。”
“君上。”
懷真再又輕喚一聲,歎道:“天梯崩毀,十三州大難當前。君上何故不肯入世呢?”
“無所牽求,無所挂礙,自沒有多去攀扯的緣由。”
淮序君想起什麼似的回過身,從桌上拿起了自己那本翻了一半的佛經,卻也沒有再看他懷裡的孩子一眼。
“這是你的兒子,又不是本座的兒子,憑什麼要求本座為他勞心勞力呢。”
懷真:“可君上出手救過天下無數次災劫,這回又為何不肯呢?”
淮序君笑的時候眼尾往上挑,笑語中自有股脫于凡塵俗世的從容随性,神君天生地養,身上不系半分塵緣,隻偶爾才垂眼望一望凡世。
“和尚,本座救他們不是為了他們,隻是趕巧碰見,趕巧又手上沒事做,随手尋些意趣罷了。”
不僅是凡塵十三州,上有九重天,下有忘川府,淮序君同上下三界都無因緣挂礙,來去去留都隻随心。
春風吹拂,藏真寺的小院裡樹影搖動。
淮序君玄色壓銀紋的長衫被風吹拂而起,淺銀雲紋飄飛流動,如同天地間流散的雲霧。
他身在凡俗間,卻又從來不在凡俗間。
懷真:“那這回呢?”
“這回——”
淮序君指尖點了點自己的耳垂,那裡綴着一顆圓潤潤的紅玉珠子。
“前幾日新得了一塊不錯的翠玉料子,我想回去雕一對墜子來戴,你看怎麼樣?”
懷真垂眼歎了一聲,到底沒有再多說下去:“天下人喜樂平安,是小僧所求,君上自然也在其列。”
他将懷裡睡着的孩子往上抱了抱,垂眼道:“小僧不該為一己貪求苛求君上,稍候自會去堂前領罰。”
淮序君曉得他的性子,聞言也不多勸,隻道:“快要到講經的時候了吧,走吧。”
淮序君來藏真寺聽經,順道看看他這位性趣半點不相投的老朋友,同樣也是興起而至,想到了就來,沒想到就不來。